玉髓宫(2/2)
只要“人”是死的,所有怪异都不在话下。
但他曾在几年前看见过金系的人,譬如那个李泯然,应当与自己同岁,不是还挺有血有肉的?
恰在此时,人群躁动,纷纷都朝一个方向涌去。
半空浮现金字花名册,人群陡然沸腾。
百里途眯起眼睛,看那一排排李姓在阳光下流光溢彩,这是每年被选中的人。
而拥挤人潮散去,又变成了看花逗鸟的闲散模样。有一班人马却整齐地朝着另一方向前进,惹人注目。
“难道是方才名册上的那批人?”
赵无澜疑惑道。
“那跟上去?”殷烬雪答。
百里远还在前带路,说:“他们的方向,看来是辉金洒月宫。约莫三日可至。”
四人走走停停两个月,娇贵的大小姐脚底板都磨血泡了,然而他人无怨言,自己也不肯展示脆弱一面。
赵无澜察觉殷烬雪越走越慢,不知道哪里弄来一根骨杖,丢给她:“你不要拖我们后腿啊。”
殷烬雪没再犟,老实接过拐杖,说了声谢谢。
“没事。”
殷烬雪撑着骨杖慢慢走,赵无澜就在她旁边,想起先前与栖寒宫所为,忽而有些说不清的愧疚。
走过这一路,炼金术的全貌已现,而她和栖寒宫合伙时的另一疑惑,此时也于心底联想有所料,就有些不想去辉金洒月宫了。
当时,殷烬雪问栖寒宫:“为什么是那个花容失?”
“我虽讨厌中陆那群人,但没有明确理由,也不想贸然下手。”
栖寒宫只说:“他不是花容失,他是赵无澜克星。”
……
殷烬雪兀自回忆当时情景,旁边赵无澜有所感应似的,忽然朝自己腰间摸了下。
凉沁沁的南海雪珠与蓝玉穗子还在,但惯常别着的梨木簪却不见了。
……这回难道忘了带出来?
“赵无澜,能不能讲讲你在神龙山拜师学艺的故事?”
殷烬雪出于慕强情绪,还是真心佩服这人实力的。
路途遥远,有天可聊好得多,赵无澜看在殷烬雪脚痛柔弱的份上,悠悠然开了尊口——
“十二岁那年的夏天,我被爹娘送到神龙山。起初几个月,可谓空山寥落,尘寰萧索。师父让我看的书念的字练的武,我都觉得无聊至极。”
“那时离开方圆十里宫,非常不适应,根本不想学。”
“我甚至凌晨夜半醒过来,想偷偷离开神龙山。然而尘寰外院门深闭,师父怕我乱跑,白日也盯我一整天。”
“叛逆情绪严重,我表现很差,功课奇烂,师父拿我没办法,逐渐也接受我每天潦草混日子。”
“后来师父实在忍不了,写信给我爹娘告发我。他们很尴尬,说我可能资质一般,不适合修行,也慢慢不管我了,就嘱咐我吃好喝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再后来,师父无意给我讲到了关于李高壬的事迹,他说那个人多么多么厉害,我听得很烦,不知天高地厚地夸下海口,说我也要当天下第一。”
“然说归说,我还是没什么行动,吹牛摸鱼,撒泼打滚,捣乱破坏,就是不学。”
“直到那年年末,十二月的一个冰天雪地,师父第一次领我下山。”
“那时寒天茫茫,山道漫漫。风雪落幕之际,我遇见了我师弟。”
殷烬雪拿拐杖的手一抖,心说这开场不太对啊。
赵无澜神情晦暗,垂眸复又擡首,长望爬上远坡的月亮。
他淡然续话,语气漫不经心:
“那位师弟脾气很怪,拒人千里,冷言冷语,却偏偏执拗较真。”
“他上神龙山只为一件事,就是成为天下第一。”
“我起初看不惯他,因为他是低等的木系,还恶疾缠身,简直不自量力。”
“第一次比试,他输了,我趾高气扬,让他给我做牛做马。不过一周之后,他再与我切磋,就把我打得落花流水鼻青脸肿。”
“而后,我的自尊心胜负欲被彻底激发,开始用功用心。水系潜能超凡,三天后我不费吹灰之力,又赢回来了。如此反复几乎有一年。”
“第二年同修南山,我不计其数地看他一瘸一拐的狼狈样子,逐渐不想再讨厌他了。我想尊重他的努力与顽固,最好的办法就是同样认真修炼,果真进步飞速。那之后,神龙山在我眼前焕然一新,我慢慢期待明天的到来,期待下一次的过招。”
“那位师弟还是那么冷漠,我偏要惹是生非哗众取宠——大抵没什么成效,他一次都没笑过。”
“当然,我愈挫愈勇,练武如是,对他态度亦如是。”
“随着用心观察,逐渐地,他数不胜数的长处优点都涌进我眼中,我佩服他,认可他。长此以往,我也没再赢过他。但我输得心甘情愿。”
“第三年,山下的梨花开了,他第一次笑了,那种如愿以偿的感觉让我毕生难忘。”
殷烬雪默默听着,心想市井流行的亡妻回忆录也是这个风格,忐忑道:“……现在呢?”
赵无澜轻轻摇头,折起手臂放到脑后,云淡风轻:“我再也找不到能让我觉得亢奋的人了。自愧不如,心服口服。”
殷烬雪能够理解,此前她也因赵无澜厉害而心有仰慕之情,不过没想到,这人一开始是个不学无术的问题生……怪不得从前是水叁陆赫赫有名的赵混世。
如此,赶路的时间很快过去。涤红尘郊区寂静空幽,那批名单上的人亦不知所踪。
三天之后,四人终于看到了坐落郊野的辉金洒月宫。
宫殿金赤与碧色灯火半明半暗,摇着暗影的老树婆娑生风。
黑鸦枯寂,蝙蝠盘桓,草丛窸窸窣窣地躁动,而头顶月色幽然。
任是百里途都出了一身冷寒。他下意识去问百里远,然而手边的人乍然间就不见了!
“他人呢?”赵无澜捏了把手心薄汗,殷烬雪紧张得吞口水。
百里途摇头,神情并不好上几分。
正当三人踌躇原地时,一排排容貌姣好的男男女女,幽灵一样从远处辉金洒月宫大门游来,脚踩枯枝的声音咯咯吱吱,白瓷的脸在暗夜里愈发清晰,金玉的服装泛着磷火,诡异整齐地鱼贯而出。
“混进去?”
赵无澜提议罢,表率二人,先一步沧澜生影入翡宫。
蓦然身后一声响,殿门倏闭,错落宫室环起异语梵音,从殿中可觑的雄伟佛像人尊处传来,声波仿若化形,震得赵无澜头晕目眩。
……那两人没跟得上来。
他扶着神鸟雕塑躬身缓劲,驱动水元素让自己清醒,可霎时脑海中黑暗混沌,脚下像触动什么机关,唰地一下失重坠落。
落地站稳时,周围黑暗昏沉,偏殿顶又高。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精雕细磨的牌匾,其上荧光幽绿,依稀辨认道:
玉髓宫。
赵无澜唯觉一身恶寒,生一把火,不敢大幅度动静,而转身一刹——
照亮了环墙三面的活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