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2/2)
白楚攸蹲下身子,如雪一样冰凉的指尖轻轻划过冰霜花的花瓣,他像是感觉不到冷,一直蹲着看了那朵冰霜花好久好久,似要看出个新的结局来。
天空开始飘雪,毫无征兆。
白楚攸擡头,和煦日光下,根根分明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阴影,整个人好看的不像话。
这场雪来得突然,鹅毛一样的碎雪飘飘扬扬落下,落在白楚攸的发丝与肩头,他好像不怕冷,还伸手去接来自记忆里幼年时期落下的那场雪,他在雪地里游走,纯白衣衫在冰面上起舞,他仰头看雪朝他扑来,细碎雪花沾上睫毛,更多留在发丝上,转眼就白了头。
一个人的白头。
白楚攸开心地伸出双手来接雪,细白的手腕暴露在大风大雪里也不畏惧,轻盈的袖袍被风吹起,发丝也逐渐凌乱,他不在乎,他在聚了一层厚雪的冰面上漫步,开心的笑着,仰头去接漫天的雪,很快就接了小小的一捧。
幼年时期接不到的雪,漫天飘舞的雪,终于在此刻重新落下,他接到了。
于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带着化为永恒的这场大雪。
许是画面太美叫人不敢打扰,又或许是这场大雪里的冰霜花和白楚攸都太脆弱,旁人声音太大都会惊到这里,总之,林焉以一种茫然而无措的心态无言地看着这一切,看白楚攸是怎样离去,看他世界里的风雪是如何肆意冰凉,又满怀善意地落下。
白楚攸死后不走奈何。
他有自己离去的冰川。
冰川上开满了世人看不见的冰霜花,幼年时候错过的雪来为他送行。
神灵走至艽野,艽野便下起了雪。
林焉觉得自己脸上结了冰,微微眨眼,雪还在下,白楚攸不管不顾朝着远方走去,林焉看着渐渐透明消失的背影哑声开口,“再见阿楚,我会继续想你。”
可他没法送白楚攸离去,不能陪着他走最后一程,这是白楚攸的琉璃世界,白楚攸要去的地方是他自己幼年时期缺爱的心里,除了他自己,没人能进去,白乐乐也不行。
泪水模糊了林焉双眼,心里装满了冰霜裂开的剑,刺得他好疼。白楚攸穿的很少,风很大,衬得他身影愈加纤瘦,在漫无目的飘摇的大风里迎风前进。
林焉好害怕他摔倒,在他背后痛心地祈求这雪慢慢下,冷风轻点刮,林焉哽咽着呢喃:“阿楚慢点走,风雪太大……别摔了……”后面几个字说得及其困难,窒息感包裹着他,头脑灌入雪水无法呼吸,痛得他生不如死。
风大雪大,白楚攸穿的又那样薄,病也没好,林焉真不知道要怎么说服自己不去担心。
冷风刮过耳畔,好像带来了白楚攸的自言自语:“没关系,自有风雪扶我过冰川。”
白楚攸不属于任何人,他是极寒之地荆棘谷里长出来的冰霜花,冰霜花因他而现世,他本就是最纯净的存在。他所在的世间的肉身只是他来人间一趟的寄居地,也是这时林焉突然意识到,白乐乐的肉身里藏着一个神的灵魂,白乐乐亦是神的一部分,神替白乐乐承担痛苦,神的存在不被人发觉,神走的时候悄无声息,神离去的方式是自我湮灭,神不可被亵渎,神高贵而雅淡,神喜欢雪。
而林焉有幸见过神,差一点点就能治愈他。
“阿楚……”
猛然从梦中惊醒,眼前似乎还有大片大片的冰霜花在阳光下闪耀着独属于冰的柔和光泽,与记忆里鲜红的冰锥重叠在一起,冰锥幻化成冰霜花的模样,悲壮凄凉。
原来林曜生早就见过冰霜花,不用不远万里去极寒之地,白楚攸早就让他见过。
等到意识渐渐清醒,林焉才发现他又想起那个白楚攸,只是这次他是真的信了,白楚攸真的从来没有入过他的梦来看他,好不容易梦见,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热烈真诚的爱意,想把心剖出来给白楚攸的爱意,白楚攸或许感受到了,但是这点爱意跟伤疤下的痛比起来,真的微不足道。
再后来说起林曜生,世人都会说他有一个好师父。
你看,神不会消失,神曾收过徒,林曜生就是神的余笔。
……
午时陪白乐乐出去散步,走着走着,白楚攸不动了,盯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失神。
高龄,身体健朗,除了白发苍苍,看不出一点生病的迹象,带着一个小孩儿,约莫是他孙子,也在散步。
林焉也停下来,问:“阿楚,认识吗?”
白楚攸微微一笑,道:“不认识。”
正巧老人望过来,手一松,孩子就挣脱他的手跑了,险些撞上装菜的马车,林焉抱过孩子闪到一边,低头教训他,老人尚且惊魂未定,过来道谢。
“多谢二位公子,劣子顽皮,感谢公子出手相救。”
林焉大手一挥,道:“不用谢,小孩子贪玩,可得看紧了。”
白楚攸却道:“能再给我颗糖吗?”
老人家这时才发现些不同,好奇问道:“公子好生面熟,老朽与公子,可曾见过?”
白楚攸一笑:“或许吧。”
老人让孩子给白楚攸糖,孩子伸出手,白楚攸却不接,只是盯着老人家入了神,一如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之前,好奇又懵懂的望向看见的第一个人类,听他许下身体健康的愿望。
老人家拿起那颗糖,亲手递给白楚攸,白楚攸当着他面吃下,说:“很甜,兴许好多年前我也吃过你给的糖,谢谢。”
即使此刻依然尝不出甜是什么滋味,但好多年前那颗糖的味道,他好像能记起了。
老人家面露迷茫又问一遍:“我们见过吗?”
白楚攸和林焉远去,老人望着消失的背影好久没动。
好久好久,才不自觉呢喃出声。
“好像我梦中见过的,小神仙……”
……
夜晚见过大夫,得出白楚攸味觉能恢复的消息,林焉却不怎么高兴,白楚攸从床头坐起,学着林焉之前样子拿脸颊去蹭他,问为什么不开心。
林焉眼眸一颤,像是突然从回忆中惊醒,张张嘴,颤抖着声音问:“白乐乐,拥有过琉璃镜心的人会让魂魄也如肉身一般,使人可以触碰到,对吗?”
白楚攸笑容未变,照旧温和道:“你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第一次魂魄离体被林焉带回水云间养着,林焉就该知道,他和别人不一样。
白楚攸也想起什么来,长长叹息,“林曜生啊……”他歪头轻笑,仿佛在笑林焉的愚蠢,又似在笑自己,“人世间的情感好复杂,我一个人想了好久,怎么都想不明白,直至不相离中你在我面前闭眼,我怕你死……”
“原来所有情感都会以离别二字结束。”白楚攸说,“想来你是不愿接受生离,林曜生,你也会选择死别。”
“我都不选。凭什么——”林焉忽的哑声,缓了一会儿,改口问为什么。
“为什么进阵的人是你?”林焉深深看着眼前之人,像回到白楚攸闭死关前在水云间见到的他,“为什么,死在绝杀阵中的人会是你……”
白楚攸笑容凝固,也觉得恍惚。
“白乐乐……”
林焉问:“你疼不疼?”
白楚攸又笑了一下,顺着林焉思路走。
“记不清了。”他语气轻松,稀疏平淡。
想了想,说,“好像有点疼。”
林焉心中苦涩,压着千斤重的石头,掩好情绪,只是重复抚着白楚攸脸颊,一遍又一遍。
“骗子。”林焉忽然落泪。
“后来我问过柯昭,她说我们在阵里只待了一小会儿就出来了。”林焉眼睛好悲伤,“我问你我睡了多久,你说你也在睡,不知道。”
白楚攸给他擦去眼泪,不想见他哭。
“我回厨房收拾碎碗,看见煮的小菜都馊了……白乐乐,是七天对不对?”林焉还是哭,泪流不止,“我睡了七天,你也睡了七天。”
白楚攸抿抿唇,迷茫道:“我不知道。我睡太久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了……你太疼了……”林焉说,“你不快乐。”
林焉终于可以释怀,困住他经年的执念,总算驱开云雾,“冥冥之中注定我会在那天醒,看见你来见我。”
林焉露出放下释怀的笑,笑容满面,眼底忧伤弥漫,“我想我永远被遗忘了。”
又想起那日让他迷惑至今的痛苦,在那个白楚攸还什么都不懂的夜晚,为他造梦,想让他睡一觉后就出阵,但林焉提前意识到那是梦境,然后在梦醒时分,梦里的白楚攸亲了他,然后,还他梦醒。
不相离。这个被称作绝杀阵的世间罕见杀阵,守阵人拥有让阵中人做梦的本领,可谁又知道,某时某刻不经意间,守阵人的意识不会出现在阵中人的梦里呢?
“白乐乐,我早该知道的……”多年疑虑在此刻解开,林焉反而觉得轻快。
“两个阿楚……两个人……”林焉喃喃着,“白乐乐给我造梦,阿楚也给我造梦。阿楚,阿楚知道什么是喜欢对不对?”
阿楚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只是寂静无声里,轰然心动里,在知道即将要失去的时刻,他觉得他该这样做。
多年前的水云间,很多人都进去看他,他们说喜欢他,他们想要亲吻他。
他们教阿楚亲吻就是喜欢。
梦里的林曜生那么鲜活,他好像,有一点喜欢林曜生。
在不合时宜的场合,阿楚比白乐乐先情窦初开。
“是你吗阿楚?”林焉想知道,“那天亲我的,是阿楚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只有两个,是或不是。林焉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第三种答案,他恐惧,喘着气逼自己不要听白楚攸的答案,又一眼不眨渴望听见他的回答。
白楚攸说:“我忘了。”
林焉轻眨下眼,似在回味这句“我忘了”到底出自谁的口,回神过来,心里痛到难以忍受,白楚攸看着他笑,他也笑了。
困住他多年的思绪如万千柳絮缠绕,河岸的垂柳,昏暗的夜灯,他去掀白楚攸头上的纱,笑脸盈盈给他擦脸,那时柳絮无端乘风起,纠结缠绕,互不分离,他觉得他们是柳絮,他没敢跟白楚攸说,连想想都只是瞬间,怕被读心。
他没有答案,遂心桥上的心不由己似乎就已经是答案。
白楚攸的答案不重要。
是或不是,亦或是忘了,都不是白楚攸的答案。
千秋万载,永生永世,他永远等不到回答。
“你……”林焉鼻头一酸,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白楚攸,阿楚,白乐乐……
亦或是,一个执念。
再或者,只是我的一场梦。
一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梦。
最后林焉出声叫着:“师父……”
林焉问:“有没有后悔?”
眼前的人摇了下头,模样认真道:“不后悔。”
说不后悔的又是谁呢,如果十七岁的白楚攸就在眼前,他的答案会是什么?
不后悔,会是他的答案吗?
“阿楚,如果那天我醒着,如果我们有选择……我不拦你做你想做的事,我同意你救我,我可以痛苦茍活。但如果我能听见……”
林焉甚至自己都能听出自己话里的期待。
“——你有没有想对我说的话?”
埋怨,生气,不舍,或是诀别,“你有没有想跟我说,但最终没能说出口的话?”
白楚攸没回答,只是一直看着他浅而温和的笑。
一直看着。
一直看着。
此时不远处的山谷一夜逢春,野花连片汹涌盛放,沾染旧时遗憾的花香和着袅袅炊烟一同把美梦成真。寂静的春日,水云间的春天,白楚攸口中的春日宴,便是这般模样。
林焉心中自有答案,不必问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