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2/2)
小江木着脸,第九十六次反驳,“所有天师的太极卦象所显,明明是旭日升天,名显四方。”
‘李发财’哼道,“他们懂个屁,都是些皮毛工夫。”
又过几日,两人赌坊赢钱,准备吃顿串串。
夕阳西沉,鸡翅膀上桌。
李发财没由来地问李小明,想不想入道修仙。
李小明点了头。
李发财问道,目光悠远,“你不想当李小明了?”
小江咬了口鸡翅膀,眼睛里面有星星,“可我本来就是江逾白。”
岑隐拍拍他肩膀,“好,我们收拾铺盖卷回山,从下一刻起你就是江逾白。”
许多年后,江逾白想,就算他要做李小明,他也不是李小明。
江逾白习剑的那年春,岑隐偶尔偷摸会站在离火峰头看他练剑,
横劈侧斩挽剑花,种种姿态他都熟悉极了。
岑隐想,这倒霉孩子很像一个人。
像谁呢?九百年前收过的徒弟?三千年前拜过把子的兄弟。
时间太久了,他想不起来了,也容不得他再想。
——扶苍山的封印松动了,与此同时,他的寿数也即将结束。
女儿,徒弟,宗门……岑隐没什么不放心,唯有黎纤。
若是鱼哥哪天上岸了可怎么办?
思量后,岑隐把江逾白叫到面前,当时他以为小外孙面冷心善,即便知晓黎纤是妖,也能友善相待,便郑重地将浮黎所留饲鱼指南交予对方。
他以为是传承,殊不知,是物归原主。
而后,岑隐将自己的丧礼大肆操办起来,漪澜各路宗门,无一不到场,满山缟素,天地均白。
弟子后辈呜泱泱跪倒一片,哭嚎声响彻天地,唯独江逾白这小子看穿详情,不肯对着棺椁里的石头哭。
扶苍山天光澄净,山底却有充足魔息,总有大批厚脸皮的修士不想走正道,特意跑到此地,借助魔息修行,吸上瘾后彻底沦为魔修。
因此,万年间,浮苍也偶有几次动荡,不过肉体凡胎的魔修可以被刀剑镇压,扶苍终究太平。
但,这次不同。
积雪深厚,岑隐以长剑为杖,缓慢地行走。
他感受到了恐惧,来自脚底万丈的寒渊,不可名状的恐惧。
他仿佛在又看到了那四肢扭曲,浑身冒血的怪物。
然而,这次就只有他自己了。
山中的某块石某棵树,甚至方圆几百里的雪原都被留有法阵,大小加和足有千万个,他没入深山老林与冰川洋流,逐一核校检验。
深山无岁月,待到即将结束时,已过六年,他破衣烂衫地出山,准备买烤鸭和烧酒庆祝,却在山脚食肆听说小孙砸即将飞升真仙,他吓得酒碗都没端住。
连夜买了仙鹤票准备飞离雪域,却在启程那日,看见了一道天雷业火,绚烂炽热,从天边滚滚袭去南境,最后劈到了归元。
与此同时,扶苍山底寒渊中万魔嘶吼,仿佛感受到了什么,齐齐冲着南边,像是在对仇人发出诅咒,又像是在邀请老朋友过来做客。
岑隐无奈,只得留下。
魔息汹涌如大海涨潮,浓厚得使他陷入混沌,朔雪飘飞,将这位行将就木得修道者掩埋。
再次醒来,已是又四年,他被一群朝圣的佛修从积雪中挖出来,摇摇晃晃擡回伽蓝寺。
彼时,岑隐五感皆失,形容枯槁,如残枝落叶般,大抵有半月的活头。
他却日日都很快活,拄着拐每日寺中溜达,偶尔敲打小和尚们的头,偶尔去庙里问问‘菩萨知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他总是这般乐呵,也惹得小和尚们活跃起来,经常成堆的,叽叽喳喳地跟在他身后,为瞎眼的老头逐个介绍诸方庙宇佛像。
这日,晚修的钟声荡开,散在夜色里,小和尚们踢踢踏踏跑出去,把老头留下。
可老头却没按照来时路线返回,他就地而坐,正对寺中最大的佛像。
他虔诚地焚香叩拜,他说,自己想跟伽蓝寺借一点点东西。
伽蓝寺建寺九千年,寺内设有多重防护攻击阵法,又有佛光普照,普通修士若是敢兴风作浪,必定会被灵气法阵绞杀。
可岑隐不同,他有上古九天神君馈赠的一缕神仙气。
纯澈浩荡的仙气,在佛寺游走,与穹顶佛光撞击。
刹时,金芒大作,小和尚们的诵经声戛然而止,空气凝固,时间被延展,在这一刻缓慢到近乎定格。
岑隐空洞的双眼有了焦距,他借助浮黎的仙气献出最后一段生命,为自己开了法眼。
——他想在死前知晓一些事情,一些星盘卦象看不到的事情。
比如鱼哥在海底的情况,比如浮黎仙君有无机会转世新生,再比如江逾白这小子过得开不开心。
他踉跄着走到门外,擡头望天。
这种不正当的开法眼方式既会为世人唾弃,也让施术者承担巨大的痛苦,想知晓的东西越多越为天道不容。
岑隐想,自个这老不要脸竟然要知道三件事情,说不定那道劈他的雷已经在路上了。
但他真的……做梦也想不到他的三个愿望会出现同一个画面。
云卷云舒,几颗星子闪烁,勾连交叉成线。
岑隐努力看向刺眼的光斑……
……
那是一条小巷,逼仄狭窄,还有几个脏兮兮的水坑。
年轻的公子徐徐行走,月晕渡在他淡漠的俊脸上。
手中长剑泛冷芒,幽幽照着青石板。
他身边紧紧跟着位少年,天雕地琢出的精致。
少年怀里捧着很多块糕点,逐渐被落在后头,他发出细软的,带着甜的语调,“等…等等。”
于是前方的人回头,懒散地伸出只手,勾住他腰身,轻轻一带,跃上怦然变大的长剑。
剑飞快掠去,没了踪影,岑隐仿佛被钉在原地,良久才缓过气,讷讷吐出一句话,“菩萨啊,我能不能晚几天再死。”
他要去见见老朋友。
岑隐寻得将死的肉身,夺舍还魂,改头换面,借来伽蓝寺镇寺宝。
——一件能隐匿生魂气息的木兰僧衣。
他丢掉本命剑与所有带着自己气息的物件,再次踏上旅程。
他翻山过岭披星戴月,八百里山水路,尘土昂扬。
在流月城的拍卖会上,他推开雅间舍门,见到那两个靠在一块,差点热泪盈眶。
好久了啊,终于又见面了。
仙君,鱼哥。
他想开口诉说一切,说尽前世今生,可惜他无法直言。因为这次活着,他不仅要骗世人,更要骗天道。
毕竟,这是偷来的时光。
雪片簌簌落,一阵风悠然吹过,纸扎合封。
万年时光的闸门被关闭。
岑隐看向江逾白,后知后觉地有些感慨,养了很久的孙砸就是神仙恩公。
这福气给他,他有点不知怎样接。
江逾白率先开口,“外公,辛苦了。”
岑隐笑笑,“小子,别搞得那么伤感。”
“好歹我赚了一万年的寿命,略尽山河大好风光,享受了千秋万代的追捧。”
他撑起腰板,伸臂一伸,挥向四方,做出豪迈模样。
可惜,他太老了,早已没有当年风发意气。
他“自曝”了名姓,于是天道开始“讨债。”
由内向外,岑隐浑身疼痛,衰败的身体像是快被风吹断的枯枝。
江逾白立即起身,擡手封住他周身大xue,“在此处等我,我把黎纤带回来,咱们一起回归元。和我娘,和师父好好过日子。”
岑隐摇头,戳破他的预想,“我快死了。”他拍拍江逾白肩膀,“要习惯告别。”
岑隐边说边从怀中掏出几个紫檀木盒子,但是他的手太抖了,导致盒子噼里啪啦落地脚边。
数量约莫七、八个,曾在流月城与容舟争执时也如此狼狈地掉了满地。
“纵然做了归元山万年的掌门,我整日也只是在外打打杀杀,从未给山中做过什么。”
他盯着几个盒子,觉得有点惭愧,“这些东西都是我寻来的仙器,可用来镇山压阵。”
“近几十年,北域的魔修与驯兽师总会向寒渊魔物献祭灵魂,加之各地频发异象,大海涨潮,北地雪灾,星辰连珠的周期也迅速缩短……所以扶苍的封印有所松动,魔物已蠢蠢欲动。”
岑隐列举了无数件令扶苍解封的原因,但江逾白知道,自己重生才是扶苍解封的源头。
他灵魂重塑,得以新生,所以封印不再有效。
岑隐看出他所思所想,倏地开口,“不要再离开黎纤了。”
顿了顿,他又道,“就算要走,也莫要不告而别。”
江逾白眸色深沉,指腹无意思摩挲腕间红绳,“他是我道侣,结长生共福祸,生死相随。”
‘生死相随’,这竟是花了一万年才明白的道理。
岑隐道,“一起活,或一起死都是好结果。”
江逾白道,“不会死的,我答应过要陪他种花养鱼。”
所以,自然是要一起活,还要一起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