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露(1/2)
毕露
俞希闻见到项鸣时——应当说——这二位的面向见面之时,项鸣意识正处于一个假相当中,此时的他被俞希闻拉着手满大街跑。俞希闻意识扫了一眼幻境,一怔。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那是他们从老妇人家中出来后经历过的事。
然而,俞希闻意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俞希闻许久没见到热闹景象,他兴奋地拉着项鸣跑来跑去,一时竟忘了这里是幻境。项鸣被他扯得手酸,一时哭笑不得,说:“你小心摔了。”
“不是有你吗。”俞希闻抓着他的手指,眼睛跑去了前面,哇地大叫道:“啊啊啊啊啊啊啊好多甜品好多水乌他!!!”
项鸣叫他这一连串“啊”给震住。俞希闻朝一家奶酪铺跑去,人群熙熙攘攘,一牵脱了手,项鸣差点没追上他。等他搡开挡路的,俞希闻已经滑进奶酪铺了。那店家在门边放了几样吃食摆盘,供客人做参考与选择。其中,就有一份纯白的、看着凝固不散的以碗刻形的奶酪。俞希闻要了一个,等店家端来,他立马吃了。
然后,他对项鸣说:“好甜呀。你也吃。”
项鸣注视着他,说:“你吃。”顿了顿,他揩掉俞希闻嘴角处的奶油,补充道:“慢点吃,没谁和你抢。”
俞希闻吃完又尝了果子酪、奶卷、奶饽饽。每一个都香甜可口、浆汁爆蕾,他吃得心花怒放,见项鸣只看着自己吃,便拉住他的手,把一块微黄色的东西塞进他嘴里。项鸣愣住。随后,他尝到了一点味道。
“怎么样怎么样?”
“焦香味。”项鸣边咀嚼边说。他觉得俞希闻可爱极了,提醒道:“这东西上火。”
“吃完再说!这是酪干,可好吃啦!”俞希闻看四周无人,大胆地坐在他怀中,一手往自己嘴里塞铺满核桃仁的果子酪,一手把青梅果子酪喂给项鸣:“尝尝这个!”他碰上甜品总爱吃多几口,和最初相见时一样。这让项鸣觉得满嘴都是蜜。
好半响,俞希闻才拍着肚皮道:“不行了不行了,我吃不了了,好饱啊,可是我才吃了几个啊。”接着,他懒懒地说:“晚点你带我去逛花园子吧?或者去茶楼品茶?逛果市?要么去山野人家抓走地鸡给猫吃?这个好玩耶!但走地鸡不好抓,啄一口痛死人,要么我们去追流浪猫给它们喂食?这个也好玩,还能喂饱它们……我知道了我们要干什么了!还要去找千纸鹤!你在他身上练的字我还没看过呢……”
项鸣越听,越发觉得他活泼、可爱。就像海岸边喧骚的潮音,哗啦啦一通朝气,听得他心情雀跃。他忍不住啄了俞希闻一口。
明明两人亲密过很多次了,可俞希闻还是脸红了,连耳根子都软了,仿佛两人才在一起没多久。只见他张望四周,没人看见,这才呼出一口气,结巴道:“你你你你……”惹得项鸣忍不住逗他:“你什么你?”他胳膊肘撑在桌上,把俞希闻压住,“再你一句就亲到你窒息。”
“你敢!”俞希闻瞪大眼睛。脸更加红扑扑了。“不许亲我!”他又补充道。
项鸣作没听见,俯身堵住了他的嘴。
俞希闻被他亲得喉间溢出咽呜声……
“我来找你了,”俞希闻意识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终于出声打断道。
项鸣意识的背影僵住了。
就在他擡头的一刹那,整间甜品铺如从高空中坠落的镜子,轰然间碎裂。紧接着平地刮起一阵狂风,横扫入境,无数玻璃碎片从俞希闻意识面前一闪而过。在这些碎裂的镜子当中,他终于知道没有相见的日子里,项鸣意识究竟在做些什么事——
这些日子,他带着俞希闻把整个阊城逛了个遍,俞希闻要吃甜品,他也不拦着了,要什么买什么。他们还一起在花厂子赏花品茶看流水席、在菜园子翻土捡蚯蚓钓鱼、种瓜果蔬菜、去城中心看人杂耍、夜幕时分手牵手看人唱戏跳舞、在篝火晚会边上的草丛厮混……项鸣恨不得时刻揽着俞希闻,在不同地方把他的身心占据,而俞希闻总被他弄哭。每当这时,项鸣会耐心哄他笑。然而,他哄完过后还是不改本性,该办就办——他是只凶猛的鹰隼,非见血翻肉,不能逃开锋利的爪牙。
他们救的那只橘子猫伤好了,像故意似的,总在夜深时跑到木屋骚扰他们,在外喵喵叫,要吃的;不给就去咬挂在门边当风铃作响的千纸鹤。行至重要时刻,俞希闻总得挠伤项鸣,让他过去把千纸鹤收走,自己也能借此喘口气。一次还好,次数一多,项鸣烦了,干脆来个一劳永逸,把那串千纸鹤带进房里,等橘子猫再叫,他便理也不理,继续开垦。这橘子猫也是个人精儿,见在外怎么叫都没人搭理,就跳进屋里。十张床帐都顶不住它探爪挠出的痕迹,项鸣不得不赤着膀子起身,两指掐住它后颈儿,把它丢出房外,然后搂着俞希闻继续云雨。小家伙儿四脚落地,炸了毛,跟项鸣对着干,瞅着机会跳到俞希闻身上,在那白皙的皮肤上踩下几个猫印,朝项鸣嘶吼——
他悍劲的身体因此颤巍巍了几下。
他回过头,看见朝思暮想的俞希闻站在自己面前。
两人视线胶着在一处,俞希闻意识率先开口道:“我已经醒了。你还要在这里沉迷多久?”
当时的海霸主只能看不能闻,更不能与甜品铺里的人交谈,他只是观影的局外人,只能看着电影里的角色互动,不能参演剧本,但他可以。他以为一和海霸主肢体接触,他体验过的感觉,他便也能体验到。可现在看来这哪里是共感呢?这明明……是项鸣意识自己所创的相。
江烛雪说过,项鸣入迷渡救他,一连几次失败后,面向受到了八苦能量的侵扰,丢了部分记忆,项鸣的意识也因此受到了创伤。
没谁比他更清楚,他这是有心魔了;项鸣的本体知道事实真相,面向却不清楚。
——我们是恋人。我是你的爱人。
项鸣意识的心魔同样来源于此。这两句话之于他来说,是谎言,而非事实。在他的认知中,这是他撒的弥天大谎,俞希闻根本没有与他相恋,他压根就不是他的爱人,——在他看来,若真爱一个人,捧着护着都怕化了;哪怕俞希闻无意与他有情感纠葛,可只要他能好好活着,让他撒弥天大谎也未必不可以,就算事后会被他诟病、排斥,也绝不退缩。
他带有一部分的清醒记忆进入迷渡、他知道俞希闻失忆了,他必须阻止他以各种方式自戕、必须告诉他曾经发生过一些事。他爱慕俞希闻良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了,他的父母被人害死。他带着他们的尸骨去大山埋葬,中途因为战乱丢失了尸骨。当时俞希闻把他父母的尸骨收殓起来,为他们打造了一口好棺材,找了个好地方安葬。再后来,他听说俞希闻是‘随安’的店主,就去门口堵他,邀他明日一早去花厂子品茶。出乎意料的是,俞希闻很喜欢花,他压住内心的激动之情,在旁边为他科普花的名字,告诉他眼前那株是百合花,花开之后花蕊里的雄蕊会授粉,必须要拔掉,否则花期不长久。俞希闻却说拔掉可惜了,问他百合花有什么寓意?
他说:“百年和好。”
百年和好。这原是他最朴实的心愿。然而他做了什么?他仗着他失忆,说了慌——我们是恋人。我是你的爱人。他翻来覆去地在心里面强调。他控制不住自己,哪怕知道在自欺欺人,可他还是强吻了俞希闻。眼见他扑进自己怀中笑,眼见他越来越清醒,他开始感到恐惧。他还能握住他那洁净的足踵吗?谎言大曝,他们是无言地争执还是三尺青锋相指?他知道,待俞希闻清醒过来,一切都将妍媸毕露,他会忆起所有事情。他会知道,他从来不是他的爱人,他们从未相恋过。
他会彻底失去他。甚至因为他卑劣的行径,不会让他好过——他最讨厌说谎的人。
犹如巨鲸离开海水,在岸边喘息等死。死前那一刻烈阳高照,在缺水时看向苍穹中的光点。在那光点之中,他做着重重复复的黄粱梦——他抱着俞希闻,在不同地方将他的身心占据。他们从未分离。以后,也不会有分离的一幕发生。
他甘愿沉溺于此。如果自欺欺人也能有个好结果。
“项鸣,我们的确从未分离。”或许是因为凭心门在身后的原因,俞希闻意识捕捉到了他的起心动念,他出声说道。他明白,项鸣的面向会如此,是因为受到了八苦能量的侵扰,丢失了部分记忆。因为项鸣本体的将计就计,此面向的记忆被掺杂了许多假讯息——认知是大脑内置的算法,鉴于认知系统卡死在一个层面上,他会坚定地认为,自己就是在骗俞希闻。他不会主动地思考——他为什么会带有一部分的清醒记忆进入迷渡?为什么是进入迷渡?为什么会知道俞希闻失忆了,为什么必须阻止他以各种方式自戕,又为什么必须告诉他曾经发生过的一些事。
他石墩般的虚假信念将主动思考阻挡在外,让他抛却了反躬自问的意识。井底之蛙者,向来视野狭隘,不会有丝毫的思索,——他本应不断地反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项鸣的本体借由诸多疑惑点,迫使俞希闻主动思考自身的处境究竟是否真实。如此,他才能清醒过来。但!谁来告诉项鸣意识,他被既定认知捆住了手脚,他在迷渡世界中,是那井底之蛙,是那颗被蒙了尘世氛的醒世明珠?
大脑处理庞杂的讯息时,必须分门别类,‘知道’并整理出哪些是重要的,哪些是不重要的。明显项鸣意识的大脑已被划分出哪些是重要的,——为了将他从迷渡中救回来,他不能做他自己。俞希闻意识想到这一点,没忍住落了泪。诚然,项鸣的将计就计很具谋识,可万一他就是救不回来了呢?岂不是他俩都要在迷渡世界中沦陷数次,直至记忆一错再错,本体再无清醒的可能,彻底完蛋?
所幸……如今,轻舟将过万重山。
他朝项鸣意识伸手,开口道:“项鸣,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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