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33章 现在是高山(2/2)
说着,肖兰时忽然把眼前的盘子哗啦一下往宋烨那里推,宋烨低头看一粒粒剥好的,他这才发现,原来刚才肖月一直是在给他剥。
他连忙把身子背过去,假装是在咳嗽。
肖兰时一眼就看出他是装的,漫不经心地岔开另一个话题:“大伯,跟你商量件事呗。”
宋烨一听,转过身来,泪痕未干:“什么?”
恰好肖兰时仰起头来:“咱跑吧。”
说得宋烨一愣,旋即明白他的意思,苦笑着:“你这臭小子,天天脑袋里都在想什么呢?公子还在这呢,跑什么?”
一提到“卫玄序”,肖兰时立刻想起方才在房间里,他那副淡漠无情的模样,于是心里那股无名火立刻又涌上来。
他低下头,强压着不发,一个劲地剥栗子。
他几乎是宋烨带大的,宋烨一眼就看出来他不高兴,问:“怎么?和公子又闹别扭了?”
“没有。”
宋烨宽慰道:“公子他就是那么个性子,咱别理他,别理他就是了。”
肖兰时立刻:“不是这个意思。”
“怎么?”
肖兰时心里叹了口气:“算了。”一仰头,“大伯啊,我一直不明白,你姓宋,又不是卫家的,为什么一直在这里?”
一说到这个话题,宋烨两眼立刻就亮起了光,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许多话。肖兰时以前都没听过。
宋烨从怀里拿出来了个黑色的小像,泛黄的纸页上勾勒着一个英姿飒爽的年轻人。
宋烨说那是他。
宋烨原先是个大盗,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讨生活,救过不少人,也惹过不少祸,他一路北逃,仇家从临扬一路砍到了萧关也不停下。
他来萧关的前天晚上,正好萧关下了场极为罕见的特大暴雪,他就负着伤一路走啊,走啊的,最后实在走得没力气了,就倒在路边一件破茅草堆里。当时他真的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就在那个恶臭肮脏的小窝里,开始回想自己的一生,他想来想去,无论怎么回忆,全都是一路穷途跋涉,连个能让他歇脚的地方都没有,但凡停一停,仇人的刀立马就杀过来了。
宋烨觉得自己特可笑,想起以前祖师爷对自己说过的话,真让祖师爷说着了。
“你心软,以后你一定不得好死。”是。
同门师兄弟都能练得上一杆好刀,个个都能赚得盆满钵满,只有他不是。不是因为他偷懒懈怠,而是因为他对着被抢的商客从来下不去手。
祖师爷回回都骂他,说他手最臭,刀最软,当时年少轻狂的他不服气,硬生生断了师徒情,说要凭借自己的力气赚得财与名。可是当他一走下寨子他就后悔了,他用的刀法,人人都认得,人人都默认他是十恶不赦的贼,他根本洗不清。
他没杀过人,但他早就已经杀人如麻;他从不持强凌弱,但他早就已经无恶不作。
那个幽林里昏暗的寨子,要一辈子落在他的背上。
其实这事宋烨早就想明白了。人一开始想不通一件事,太正常了,但毕竟他走南闯北吃了那么多苦,再想不明白那就实在是他笨。
他知道自己拿着那么一口刀,是永远做不了英雄的,索性就从心,争取死也死得好看点。他每次接活儿都当做是最后一次,完成得出色又漂亮,但其实只是因为,宋烨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命会交代在哪条野路上。
那天,就在萧关那么一个破茅草堆里,宋烨第一次哭。哭自己的命。
说到底,他还是不甘心的。凭什么啊?
他明白。但是凭什么啊?
直到他在风雪里要死了,宋烨他才忽然发现,他以前安慰自己的那些话,都是骗自己的。实际上苦就是苦,他一点都不觉得甜,连回甘都没有。要是能转世投胎,他再也不要做人了,做人太苦。
在迷离之际,他脑子里就一个想法:要不然等会儿投胎就做一阵风吧。轻巧,也不惹人烦。
于是他再睁眼的时候,宋烨第一反应不是别的,就是立马看看自己有没有变成一阵风。
当他看见自己的身子还是人的时候,张口就骂了一句干你娘的老天爷。
他这一骂不要紧,骂声立刻引来了个人声,一擡头,是个白胡子老头,长得十分和善,问宋烨叫什么,哪儿人。
宋烨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死,心里叹气叹气再叹气之后接受了现实。
他是个江洋大盗,总不能初次见面就说“你好你好我是个贼”吧?
于是他支支吾吾地编瞎话,因为不擅长说谎,说得太磕巴了,最后说着说着,把自己都硬生生逗乐了。
你想啊,一个人正介绍自己“十年寒窗苦读卧薪尝胆正当有志青年”的时候,脑子里全是“多年小偷小摸偷鸡赶鸭励志偷光天下人”的画面,多滑稽?
那老头也立刻看出来他是胡编乱造的,说不许胡说。宋烨也忽然被老头喝得一愣,一开始还想动动歪脑筋,可是那老头实在太聪明了,宋烨最后只能老实巴交地把自己来历跟他说了。
一说完,他头一梗,说,我这条命反正是你救的,要打要杀要交给仙家都随你吧!
结果万万没想到,那老头问他要不要留在不羡仙。
当时宋烨惊讶得下巴都根本合不上,再三确认了好几遍,强调强调再强调,指着自己鼻子,说,我是万鬼寨子出来的贼啊?
老头说他知道,还说他从来没杀过一个人,没抢过一个穷人,是个好贼。
于是宋烨就那么愣愣地留在了不羡仙,到最后甚至稀里糊涂地拜了师。同门师兄弟都知道他以前是个贼,但心里都不介怀,还勾肩搭背的给他取绰号,叫“憨贼”,玩笑说:你看看你,不好好在外面偷鸡摸狗的,被师父骗来当弟子了吧?
每当这时候宋烨就会说,去你的,什么叫骗!那叫明媒正娶!
然后师兄弟们就偷偷捂嘴笑,宋烨问他们笑什么也从来不说,于是没什么文化的他从来不知道“明媒正娶”到底说的是个什么意思。
直到最后师父领着他和卫子成去拜访,当着大殿上满座仙家的面,说自己是师父“明媒正娶”的时候,他才彻底痛彻心扉地明白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当时把卫子成气得脸都绿了,猛然一拔剑,嚷着要替父亲维持卫家礼训。
从那之后,两人的关系一直都不怎么好,宋烨总是在心里隐隐地觉得,卫子成看向自己的时候,总拿一种防小娘的眼神看自己,别别扭扭的。
最后一直到宋烨心里有了喜欢的姑娘,卫子成才稍微缓和了他那张严肃的脸。
宋烨的师父,也就是卫子成的父亲,没事总喜欢带着他们两个人一起出去拜访,因此他们两个人相处的时间格外多。其实准确点儿是互相看不顺眼的时间格外多。
到了什么时候两人才彻底和好的?
应该是师父去世的时候。
卫子成负责迎接来往的吊唁,宋烨就在不羡仙院落里操忙,那几天人实在是太多,事也实在是太忙了,宋烨甚至都没工夫悲伤。
等到所有的事务都结束了之后,宋烨望着师父空荡荡的起居室,才真的觉得恍如隔世。
当时他被师父捡来的时候,就是在这里睁开眼睛,见的师父第一面;现在也同样是在这里,见了师父最后一面。
师父临终前吩咐宋烨,千万要守好不羡仙,宋烨含着泪答应了。
他在这里终于找到了家,再也不想东蹿西跑了。
之后的事情大部分也如意料之中,卫子成担任了卫家家主,他辅助操劳着不羡仙内外事由,事无巨细,连不羡仙一砖一瓦的纹样他都记得。
本以为从此便能风平浪静地守着不羡仙,可没想到,最终雷暴日的巨石还是落下了。
那天,整个萧关乱作一团,按照宋烨的职责,他本该去守城门,可是在临行的最后一步,还是被卫子成拉住。宋烨这辈子都忘不了卫子成当时看他的眼神,那时候他才知道一心求死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
行色匆匆间,卫子成只留了一句话,说,你要守好不羡仙。
如果宋烨那时候知道,那也是他和卫子成见的最后一面,说什么他也不会放任卫子成手无寸铁地离去。
卫子成他说他去守城门,守个屁的城门!浩浩荡荡的大军压境,一个小小的不羡仙几千人怎么能抵挡得了?!
宋烨后来才知道,他根本不是去御敌的,他去,是要用自己最引以为傲的自尊和荣耀,换从砚明脚下的一个求饶。
后来他望见卫子成的头颅,被高高悬挂在萧关,宋烨含着血泪发誓,只要他活着一天,就会护着不羡仙一天,哪怕他粉身碎骨血肉横飞,也要守在不羡仙,他的家门前。
这一守,差不多就守了一辈子。
肖兰时一边在旁边静静听着,一边在数宋烨额头上的皱纹。以前他常听别人说,人但凡是受过一次难,就会在脸上留下一道痕,他数到最后,数也数不清了。
但凡人生之事,大抵十有九悲。
宋烨回望自己的一生,说:“我这条命,是到了不羡仙之后才开始活的。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不羡仙就是我的血地,我永远也跑不了,也不会跑的,肖月。”
肖兰时静默地听着,没说话。
忽然,沉默之中宋烨又笑起来:“肖月,你还记得你刚来不羡仙的时候,有多高吗?”
肖兰时擡眼望他:“约摸着是到你的脖子?”
宋烨笑着摇摇头,接着比了比自己胸前的位置,说:“到这。”
“我这么矮?”
“你当时饥一顿饱一顿的,能长到这儿就算不错了,你还想多高?”
肖兰时玩笑着说:“怎么样都得比肩高山吧。”
“你现在是高山了。”
闻言,肖兰时忽得一默,转而笑着嚼动嘴里的板栗:“也只有大伯你会向着我说话。”
接着,宋烨又像是脑中回忆起什么来一样,脸上挂着笑:“当时你很讨人嫌呢,每天都把不羡仙上下搞得鸡飞狗跳的。”
“现在不是?”
“现在稍微好点。”
闻言,肖兰时噗嗤又是一笑,不知道说什么,就:“栗子挺好吃的。”
宋烨眼皮子底下那一盘剥好的栗子,他一个都没动,又原封不动地给肖兰时推回去,示意让他吃。
肖兰时不高兴:“怎么的?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还回来的道理?你要和我绝交?”
宋烨笑骂:“胡说什么屁话呢。”说着,擡手拿了一个,剩下的还是给了肖兰时,“我活了太久了,吃到的栗子比你走过的路都多,你年纪轻,多吃点。”
肖兰时没推脱,点了头,问:“你以前经常吃?”
宋烨应道:“以前在路上做贼的时候,经常在路上跑,没事就往怀里装两个,以防吃不上饭。”
“怪不得炒栗子比你做饭好呢。”
宋烨又笑了两声,一边看着肖兰时,一边又给他递水递茶的,像是照顾个小孩一样。
小厨房的油灯永远都算不上明亮,昏昏暗暗的,光线其实并不是太好,肖兰时几乎半张脸都隐没在若有若无的黑暗里。
可就算没有灯,宋烨也看得清清楚楚。
因为这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肖兰时鼻尖的小痣,眉眼角上的泪窝,额间落下的小小疤痕,他早已在心里不知道描了多少遍。这是他看大的孩子。
“以前你可瘦了,烧火棍一样。”宋烨慈目望着他,絮絮叨叨就一直重复这么句话。
他一遍遍地说,肖兰时就一遍遍地接他的话:“是是是,才到你胸口呢,我知道。”
宋烨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听他说话,眼泪总是忍不住地想掉。他借助昏黄的灯光,就那么一直看着肖兰时,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疯疯癫癫的模样,倒是把肖兰时吃栗子的动作打断了好几回。
“大伯,您这里,”他指了指太阳xue,“还行吗?”
宋烨笑着摆摆手,没有接他的话,本来想止住眼泪的,一低头,没想到眼眶里的泪花就像是河水决了堤,涔涔地往下落,根本止不住。
肖兰时一愣,连忙上前来扶。当他握上宋烨那双树皮一样苍老、生满老茧、一层旧疤压着一层旧疤的手时,忽然听见宋烨这么说:
“肖月,现在你长大了。以后千万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2024年身体健康笑口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