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木(2/2)
仿佛着了什么魔,宋兰时闷闷地“嗯”了一声,但依然故我地背对姜落微,再多看一眼便将藏不住什么了似的。
然而欲盖弥彰,姜落微好笑道:“你不会一直在装睡罢?”
宋兰时顿了顿,喉间隐约滚动:“不是。你别贴着我耳朵说话。”
闻言,姜落微了悟地退开,同时亦松开了拈在指间绕来绕去的一缕发丝,半支起上身,歉然道:“失礼了。”
他也不知自己是否恍惚间产生了错觉,似乎宋兰时背对着他,明明目视一株不言不语的傻瓜海棠树,喉间却蓦地发出一声不知所谓的低笑。
“有什么好笑的。”姜落微拍了拍他的背,心中隐隐摸不着头绪,但他并无追根究底的习惯,便干脆俐落地翻身仰面躺下了。
他展臂,折叠枕在脑后,并打了个呵欠幽幽道:“连续两日不眠不休,都在赶路,我想睡了。给你一盏茶的时间教教我,如何方才算作喜欢。”
宋兰时不答反问:“你师兄师姐同意么。”
“民间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武陵条条框框的规矩已经数不胜数,何来更多冗文赘词约束弟子成家立业之事。师兄师姐自然无暇过问。”姜落微闭目,娓娓道来:“在他们眼中,只有是非对错天道公理之分,我娶个媳妇、或交个朋友,其实相去无几。”
顿了一顿,他又闷声道:“所以,你别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肆意妄为。相思草之事我姑且认了,不问因由,我会护你一生一世,若有其他… ”
沉默片刻以后,姜落微慎重道:“我相信你不会无由生衅,若遥川再有其他动作,致使武陵与遥川龃龉不合,必定是事出有因。你要巨细靡遗地与我坦白,切忌半分遗漏,否则我也无从替你辩驳。”
他又转念一想,不禁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
宋兰时好歹还是遥川地界坐地的仙家,向来是当地百姓所有口皆碑,道其铮铮有声,或许除相思草之事向来不为人知以外,当真无其他可鸡蛋里挑骨头之处了。
武陵与遥川长年不睦,追本溯源,关窍出在武陵立场不明,黑白兼涉。于是,自从鸿仪仙尊身消魂灭以后,双方的关系便顺理成章地缓和不少,不复以往水火难容老死不相往来之势,唐斯容上月才访过武陵,虽然彼时姜落微不在山中,他除了岳丹燐以外谁也没见。
果然,宋兰时轻声答他道:“无缘无故,为何逾矩。”
“也是。”姜落微笑了一声,“我们宋公子,向来最循规蹈矩、光风霁月,是我多虑了。”
宋兰时没说话。
他伸手去扒宋兰时的衣带,“你别背对着我说话,又不是闹别扭的小姑娘,我一路紧赶慢赶一瞬也不曾耽搁,掏心掏肺说了许多,不是来与一面背脊自言自语的。”
宋兰时翻了个身,与姜落微一同仰面眺望,被充作软枕的青牛动了动肚皮,极其不耐地打鼻腔中重重哞出一声。
在他目光以上,是海棠枝桠纵横交错,绿满红残,东风万点,展开一片月涌大江流、星垂平野阔的春夜将阑之景。
遍地银光各敛淸炯,淋漓地落了二人满身上下,仿若俯手可拾。
姜落微侧身挪近些许,一臂仍枕在侧脸以下,瞬了瞬明光熠熠的两眸,问道:“你体内蛊毒当真无妨?”
宋兰时道:“无妨。已许久不发。且脉象中蛊之兆渐弱,至今原因不明。”
宋兰时仰面向天,身下如墨长发披散。
姜落微方才注意到,宋兰时现下并未簪发戴冠,并不如同往日,每回与姜落微相见,皆是一副一丝不茍衣冠楚楚之态。
许是他今日来得突然,宋兰时梦中偶然惊醒,便也无暇顾及此刻仪态。
姜落微不由分说,抓了宋兰时的手来一通诊问。
果然,两指之下除感受到血流在经脉内缓速流淌,一颗一颗的浑圆软粒循血流经之象已然微弱,甚至几不可见。
他不由奇道:“你用过转魂丹?”
宋兰时不着痕迹地挣了挣手指,随即若无其事地否认道:“长生草所炼转魂丹,尚需一味药引相佐,方可见效。如今药引未知,我虽有心,犹不敢贸然。”
从前鸿仪仙尊不择手段,以临崎弟子等为药引之试验体,大刀阔斧,无怪乎死者不计其数;遥川取其教训,弗敢不知深浅轻重。
姜落微“哦”了一声,似乎依旧不得其解,便松开握在掌中的手腕,支起上身,躺到了青牛软乎乎圆滚滚的肚皮上。
却不察宋兰时喉间滚动。
他背过身,擡手轻抚自己后颈凹凸不平的痂痕,展示于宋兰时眼下,道:“你看,我伤未好,你反倒率先不药而愈了。岂有此理。”
那厢尚未答言,姜落微便再度翻身。
这一翻身以后,他才陡觉此间狭窄,若非宋兰时及时脱身收颌,他竟险些一股脑儿将自己的鼻梁撞了上去。
四顾无言,二人皆于对方近在毫厘之内的瞳孔中,看见自己屏气凝神的倒影,仿佛双双因为在过于亲近的一瞬间感到手足失措,无所适从,于是各自噤若寒蝉。
半晌,宋兰时方才出声,言语间微凉的气息犹如晚风轻抚,扫在姜落微挑起一双狼眼时上扬的睫毛,痒得他险些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姜公子。”
姜落微忍笑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