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2/2)
宋兰时疯了似地狂奔,丝毫不计形骸,乘风破浪。
土黄的洪水混着渣滓浊沫从木门之下的缝隙汹涌而入,一名矮小敦实的少年勉力踮足,垂死挣扎、惊恐万状,犹被淹得只余鼻子与眉眼浮在水面。
其余几名身披囚服的牢犯自顾不暇,有人攀窗而上,有人抱头痛哭。宋惟远闭目定了定神,波澜不惊,搭臂将少年背到肩膀上,泰然自若地伫立原处,任凭淋漓的泥水淹没胸口,仍自巍然不动。
有人忍无可忍,一跃而起拨水开路,扑到门前声嘶力竭地低吼道,“开门!开门哪!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然而,他那怆然垂涕的哭喊声和拍门声,便如同滴入滔天大火的一滴晨露,细弱难闻,微不足道,很快便被彻底淹没于震天骇地的雨水之中。
对一屋子惊骇欲死的人视若无睹,土墙角落那团阴影再度扩大,水迹边缘循沿陈年墙体的缝隙向四面八方张牙舞爪,逐渐晕染作一张吞噬万物的血盆大口,墙根析出令人肝胆俱裂的粉碎声音。
厚重的木门深锁重重,他们穷途末路,无处可逃。
肩上那名少年痛哭失声,口中语无伦次地哭爹喊娘。
宋惟远目光静定,无动于衷地面向不可逾越的高墙,仿佛视死如归。
天幕尽是一片望之无际的铅灰,声势浩大地将最后一道曙光吞噬殆尽,铺天盖地地倾压穹庐之上,逃不脱、亦躲不过。
雨声终于渐小,漫天遍野之中只余淅淅沥沥的零落残雨、和荡然消散的悬丝呼吸,无论人畜皆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惊天浩劫之后感到前所未有的筋疲力尽,无暇感激上苍姗姗来迟的一点慈悲。
在宋兰时的记忆中,一场倾盆大雨之后,这处土牢虽然已经残破难支,但终究得以幸免于难,勉强茍存,犹如一团随波逐流的轻沤漂沫,无人闻问地浮游在无垠弗界的大江山河之中。
但在这一回,当他惊魂未定地赶到西城监处,却除了被彻底夷为平地的满目疮痍以外,便只余一片汪洋浊水,踮足极目遥望过去,仍然无法看见尽头。
宋兰时双膝一软。
仿佛透支了浑身的气力,宋兰时步履不稳地跪在一片汪洋恣肆,怔愣失声,耳中嗡鸣,尖锐凄厉仿若针刺。
恍惚间,他隐约听见了有人喊着自己的名字,又或许没有。眼前景物被盈眶泪意模糊成一圈刺目的雪白光点,他艰难地扯一扯喉咙,扯出几个支离破碎的、沉寂无声的字,被满溢出口的干涸血水糊成一片。
他并不撕心裂肺,只是仿佛这辈子都未喊够似的,如同迷途雏鸟,漫无目的,喊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渐渐地发不出声。
宋兰时失重摔倒的前一瞬间,薰风过耳,他听见夕阳坠落在粼粼震颤的水面,残枫飘零,涟漪微漾,清脆叮当仿若风铃相击的声音,回响不绝于耳。
他浮仰在浊水当中,无所归依,满面水痕,擡眼便望见漫天赤色流云被一道早至的拖尾星光划破,熠熠生辉,然遥远不可触及。
宋兰时瞳中湿润,饶是此生从不执着于迷信,仍旧迅速阖上双目,十岁孩童般心虔志诚地许了一愿。
一闭、一睁,眼前情景再度风云变幻。
宋兰时目不暇接,接二连三地经历许多,每一个景皆历历在目,每一个人皆栩栩如生。
他回到自己七岁的时候,见到已然阔别十年未见的慈蔼母亲,身着一袭浅杏色织金提花双绕鱼尾曲裾,典雅庄重,岁月静好,面前摆着一张古色古香的七弦琴,自己便坐在母亲一侧。
母亲唇角衔笑,十指落弦,甲肉相兼,击弦后指腹自然而然地依偎于下一根弦上,双手翩翩灵动,雅音流淌,犹如天外飞声。
今时今日,他早已不是那身量矮小、五官犹未完全长开的稚齿孩童,此刻被困囿于这副小巧儿躯,仰视母亲时仍需努力擡起下颌,圆睁一双星辰明亮的眼睛。
母亲见他满目含水,仿佛伸手可掬,笑着拿了他稚嫩双手摆弄指法,虎口微张,中指稳抹,倒竖大指使垂直于琴弦,指腹轻抚,甲肉兼半,向外出弦直托,蜻蜓点水般地一击后指腹依偎于前一根弦上,敲出一个别别扭扭的柔和浊音。
双目微眨,他又见到了琴院先生林思怀。
那一年他十四岁,林先生正袖手指导他焚香之法,宋兰时眼帘低垂,手执火箸轻拨狻猊烟炉中闲闲铺陈的香灰,点燃一枚沉香香饼并置于金炉中,缓慢涂抹香灰直至小丘坟起,再以香签开其深xue,是为火孔。又以莹润如玉的纤长十指试探温度,确认火候合宜,方才置上云母隔片,拈起香匙自香盒中盛起少许沉香香末,覆于云母隔片之上。
火苗薰蒸,香气大出,沉香成炭而不燃,他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从容温雅,挑不出一丝差错。
林先生微微颔首,轻拍他的手背,将他骨节分明的五指握在手心,似乎意欲夸赞。
却不料,此举竟被宋兰时下意识地避开,手背上青筋与骨节凸显,眸中的阴郁与排斥迅即涌现。
随即,这阵他自己说说不出从何而起的回避,便似从未出现过一般,悄悄然地隐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