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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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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兰时见到的最后一个物件,是两朵怒放的濯濯红莲,蕊心招展,赤金流光,其明丽清艳令人屏息。

他被那一双红莲吸引了视线,却好似正是它们剥夺了自己所剩无几的生机与理智,随一阵荷香淡远,他便彻底睁不开眼睛了。

恢复意识的最初时期,宋兰时尚且无法挣开双目,只半睁半闭地狭长了眼,在眼缝中看见微醺一般的斜红朝暾,腾烟晕染暖色霞光,漫天星子尚未落尽,七零八落地洒在地平线尽头,野旷天低树,归鸟始朝啼。

不远处可见炊烟袅袅,身下凉水荡漾,他一动不动地躺在一片望之无际的田埂当中,恍然随波逐流地溯回到十六岁的时候。

那时姜落微辞别冻春山不久,黄彦霖还在桃源上下只手遮天。

首先是捅了姜落微一刀的郑熹满在行凶两个月后,不明不白地投湖而亡,尸骨难寻,一时竟无人追究;而后是宋兰时,关于琴上天蚕丝为自己所有的诸多指控,他一概矢口否认,驳词随时日流逝愈加严厉,一改往日云淡风轻的作风,字句直指黄氏父子。

某日对质,双方各执一词,正各自针锋相对,黄敏仲忽而毫无预警地持刀发难,鬼哭狼嚎、左劈右砍,庭下众人无一幸免,非死即伤,宋兰时亦遭一刀刺中前心,几乎命丧当场。

虽然大难不死,但十六岁的宋兰时挨上这阴极之气炼化的夺命一刀,便陷入了长久的昏迷不醒中,直到七日七夜以后,犹未见分毫醒转之兆。

他对于身边诸情诸景一概一无所知,只知初时人声鼎沸,身边有数人慌不择路地来来去去,而后那些鼎沸喧嚣逐渐偃旗息鼓,慢慢变成屈指可数的寥寥数人,最终静如止水,仿若天地之间除自己以外,便再一无所有了。

他只觉好似在作梦,一双眼皮重若千钧,天昏地暗,身躯却浮云流水一般轻盈,微风一吹便似要飘远到无人问津之处。

脑中刚作此想,便有人将他扛到侧肩,粗手粗脚地扔在毛驴车上,即刻起行,不知去往何处。

沿路颠簸,如同惊涛骇浪中一瓣无所依归的断梗飘萍。

赶苍蝇的毛驴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刷扫在前额与眼皮,他只觉得此生从未这般狼狈,亦从未受过此等奇耻大辱,然犹四肢发冷、动弹不得,稍一挣扎便觉心脉竟皮开肉绽地要彻底烂了。

然后,那驭毛驴车的人便将他扔进了一堆青烟漫草当中,浅甽深畦,水声潺湲,他鼻腔中嗅到一种雨后天青与浮沤糜烂的恶臭气息,五味杂陈。

那人将他扔好了,便愉快地哼着歌儿,漫不经心地翻身骑上驴背,蹶了蹶蹄,晃晃悠悠地走了。

方才被人那么毫无顾忌地一扔,宋兰时胸中本就不曾善加照料的刀伤早已摔得血肉模糊,痛不欲生。他双手向后支地,掌心陷入一片湿润的柔软泥沼,一时竟也无暇顾及身上腌臜,只待胡乱扯下一段袍袖,重新将血流不止的胸口妥贴包扎。

他四下环顾,但见乱藤侵吞废井,墟烟淡笼远村,四周静得仿若死气沉沉的古老墓园,人迹罕至,鸡犬消声,耳中只有渺远残磬隐约可闻。

他很快便意识到,此地茫茫冥漠,是当真除了自己以外一个活物也无。

于是,他便强撑着一股游丝之气,踉踉跄跄,支剑走到树下。

不过片刻,他便因失血过多与灵力不济,不支地一头倒栽,晕了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宋兰时感到有人哼哧吭哧地将自己从树下一片泥洼中艰难搀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才一臂扛到肩上。

那人承重艰难,步履蹒跚,只能慢吞吞向前走。

他兀自默不作声,斜倚了半身重量在那人肩上,掌心穷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仅剩一点气力,竟未借旁物而凭空凝结出一柄鱼骨冰刃,随即手起刀落,凛冽秋水飞寒星。

千钧一发之际,那人及时发觉,眼疾手快地一指点在他腕间xue道口,宋兰时右手顿时脱力,无声无息地软了下去。

那人瞪着眼睛,与他大眼瞪小眼。

宋兰时闭一闭目,“多谢。”

“…这会儿倒知道我不是来害你的了?”那人抽了抽嘴角,咬牙切齿道:“若非你人高马大,我一把年纪了的老背实在扛之不住,只怕此时我已经被你砍死在身下了罢。宋公子且稍安勿躁,专心走路便是。”

他又哑声:“敢问先生何许人也。”

那人诧道:“你不认得我?”

“两目混浊,视物不清。”宋兰时瞬了瞬目,喉间滚动,扭头勉强定睛片刻,只见一张肤色微褐的脸,剑眉星目,颌下美髯,年岁约莫三十有余。便哑声道:“且恕晚辈…眼拙。只觉似曾相识。”

那人却目光一松,转而骋望前方横陈的荒阡野陌,“大抵我平素总是一副病气缠绵,装聋作哑,向来不做主心骨儿,故你没有印象。不认得最好,我不是什么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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