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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微(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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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郑晗指一指崖上枯枝,那里有一只苍鹰低头亮翅,正慢条斯理地梳理羽毛,

她微微一笑道:“来生,我要做一只大鹰,住在陡崖上。小时可与黄鹄比翼天际,即便年老,断喙折翼,摇摇欲坠,也是逍遥自由身。”

唐斯容眨眼追问,失笑道:“你怎么总羡慕天上的鸟儿。是因为它们有翅膀么?”

郑晗垂首笑了笑,不置可否,但听天外风烟冉冉,云水空流,画完一幅日出东峰,方才轻轻搁笔。

她也不回答唐斯容的问题,只自顾自地转而道:“我的字是自己取的,叫… 熹满。熹合之熹,圆满之满,取‘熹微乾坤满’之意。好听么?”

“好听。”唐斯容将“熹满”二字含在口中仔细品评一番,笑出声道:“熹微乾坤满,倒是很大的志向。”

“是呀。你不觉得其中寓意十分的壮丽么?刚出山的小小日头,虽然只在极东一隅,却只需燃火自焚,便可使穹窿之下天光大亮,飞禽走兽无不沐浴其中,无所遁形,无处可逃。”

郑晗叹了一口气,释然笑道:“此身愿如熹微澹荡,一轮红日满乾坤。”

那是郑晗最后一次神智清醒地与唐斯容促膝对话。

往后数月,郑晗对他处处避而不见,来无影去无踪,每每偶然相逢,也只是肉眼可见地随时日消磨之下,愈发疯癫。

唐斯容追着她见过几回,却见她神智迷离,魂不守舍,时不时没头没脑地开怀大笑,偶尔亦会毫无来由地放声大哭。

对于日复一日性情大变的郑熹满,唐斯容既束手无策、又筋疲力竭,心底还有一种不言自明的愤怒,恨她自甘堕落,恨她误入歧途。

由于被她屡屡推拒,唐斯容终于忍受无门,下定决心敬而远之,二人从此渐行渐远。

这般仿佛从未亲密无间地朝夕相伴两年之久的形同陌路,一直持续到郑熹满坠湖而亡的那一日。

彼时,由于黄彦霖在冻春山中只手遮天,郑熹满坠湖一案的真相究竟如何,无人胆敢涉入查证。四院师长也是不约而同地三缄其口,只有冻春山上下众说纷纭,有一说道她被黄氏父子杀人灭口,有一说道她为人要胁,终究不堪重负故而投湖以求解脱。

唯唐斯容亲眼所见,郑熹满千真万确是在无人迫使的情况下,毅然决然,投湖而亡。

他记得极其清楚,仿佛铭肝镂肺。

据说,那日拂柳湖畔疏林残雪,天朗气清,众星捧月,满树山茶次第芬芳,红枝绽放。

郑熹满一袭凤冠霞帔,盛装款款,螺子黛描绘一双修长倒晕眉,缕金钿饰点缀满鬓,颊上红晕如血,莲步奔走时,腰间的环佩叮叮当当。

她翻过栏杆,水声哗然溅起的一瞬,那串铃声便也随风远去,徒留余声悬宕,令人伸手成空。

她终究是死得不明不白。

唐斯容并没有来得及关心只言片语,只从此知道其实百忧解无以解忧,知道山茶傲雪凌霜仍有零落凋谢之年,知道她没能成为一只翺翔长空的鹰,长出一身飘飘然的羽绒和翅膀,没能半点星火满乾坤,成为一轮明丽高照的艳阳,只能化身一只欣然扑火的飞蛾,但愿来世得以浴火重生。

此案过后,唐斯容访问郑氏双亲,却见郑府家徒四壁,贫寒至极,与郑熹满生前叙述的富贵荣华大相迳庭。

经过半年的明查暗访,他才得知,郑氏一家不为人知的真相。

郑熹满原身并不姓郑,只因寄人篱下,自幼从养父母之姓,其实她与郑氏一家根本不是血缘之亲。

事事关心的剪竹娘子,也不是什么对学生关怀备至的画院师傅,她的真实身份,是郑熹满的生身母亲。

原来,剪竹娘子早年与丈夫志趣不合,偕带年幼的女儿跋山涉水,远走他乡,流落晴朗宜居的冻春山下,巧遇了善心的郑氏夫妇。郑氏夫妇膝下独女早已远嫁他乡,触景生情,便好心收留了母女二人,她们方才得以在此安身立命。

郑熹满的家乡并不在安平,她也从未有过什么门当户对的媒妁之亲。事出起因不过是,剪竹娘子竟临时起意,意欲带女儿迢迢返乡,去见她那素未谋面的父亲。

她厌恶亲父,为此满口谎言,拐弯抹角地编织言不由衷的求救之词,冀望于萍水相逢的唐斯容能够带着自己远走高飞。

然而,无论利用与否,郑熹满都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唐斯容也没有。

唐斯容向宋兰时陈述这段经历时,仅管半梦半醒,犹见其后悔莫及、痛哭失声,涕泗零落下沾襟。

他大约也心知肚明,宋兰时这样的性子,到底不会安慰自己,只会袖手沉默,安静地全盘受之,并当作从未听过一般,径直吞噬这段陈年往事,永远守口如瓶,如同雨露入长水,逐流杳无迹。

当然,一面之词以下,宋兰时也无计知晓其这段过往中,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但他从来深信不疑。因为宋兰时本身不是个善于倾诉的人,所以能够毫无负担、赤裸裸明晃晃地向他坦露一片赤诚心迹的人,对他来说,永远是一种不容质疑的难能可贵。

如唐斯容所料,宋兰时也并未将个中因由全盘托出。

宋兰时只是简略地一笔带过,并道:“唐晏身在敌营,所为、所言,半信半疑即可。寻人者一事,投敌者一事,不可相提并论,若有刀剑相向时,你对他也无须手下留情。”

姜落微颔首道:“译作白话,便是该打还得打,只当他已经彻底弃明投暗了,是也不是?”

“是。”顿了顿,宋兰时又道:“事所必须。”

“听不懂,什么必须不必须。”姜落微心中不太是滋味,哼声拂袖道:“你俩何时这般要好了,纵然有口难言,还能做到四目相对即心意皆通。实不相瞒,唐晏今日伤我师兄,投你奇药,我见到他那张脸便一肚子火气,如若当真无须手下留情,恐怕刀剑无眼之下,难保他那条性命。”

“嗯,”宋兰时淡然颔首,似乎丝毫不以为意,“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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