寤寐(2/2)
二人无计可施,漫无目的走到崖边,正好撞见一名蓑笠牧童,脑后一撮小辫子,雄纠纠气昂昂地执鞭驱犊下黄昏,一手攀折山花,一手横吹竹笛,遥遥自深林幽径中闲庭信步而来。
直到冻春山门口结界之处,牧童竟悠悠然长驱直出暮霭之中,晃晃悠悠隐没虞渊,如逢无物,全无阻碍。
姜落微目瞪口呆,不及细想,一迳撂下尽忠职守地跟着自己的宋兰时,慌不择路,拔腿便追。
他一路连跑带跳、连滚带爬,飞身跃下山岩时在地面接连滚了三圈,沾了满身灰泥土屑。刚刚能爬起身,又一鼓作气风急火燎地冲了上去。
宋兰时追不上他,干脆拂袖,一阵移形换影,到山门口处时恰巧能够拽住姜落微袖摆的咫尺距离。
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二人却双双感到眼前一花,天旋地转,再复睁眼时,竟又回到阵眼中心老松树下。
好巧不巧,唐斯容正援笔研墨,独伫一片落叶栖风之中,仰首对着木杪孤雀、蓬蒿黄土信笔写生,一派雍容闲适,怡然自得。
见二人并肩携手,毫无预警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唐斯容猝不及防,手中微微一顿。
随即,唐斯容从容转笔,笑逐颜开:“我说什么来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一场交戈三人均无心里准备,但唐斯容似乎天生喜极事前不测的突发变故,即便真刀真枪之下并非姜、宋二人的对手,却依然故我、兴致盎然,将任平生在手里舞得虎虎生风,一通拦、拿、扎、刺,直出直入,力达笔尖,出似潜龙出水,进如猛虎入洞。
着实无意与他缠斗,姜落微深知此地不宜久留,正欲卖个破绽,拨剑退走,岂料唐斯容挥袖飞笔,不知在袖间迅速画了什么,劈手便向宋兰时印堂掷来。
所幸,宋兰时及时侧身横剑,眼疾手快地将那物什接在掌中。
他低头偷闲看了一眼,便紧握住姜落微的手腕,展袖旋身,移形换影而去。
终于遁到安全之地,宋兰时松开掌心被握得发青的手腕时,姜落微犹在频频张望,发着傻懵回想那横笛牧童的事情。
姜落微左顾右盼,毫无半分方才与人翻天覆地打过一架的气喘吁吁之态,仍在自顾自地大惑不解,怪道:“哥,你可曾看见方才那吹竹笛的牧童?怎生这般神通广大,竟直接闯结界出去了,莫非是什么冷清避世的方外高人,我竟从未得幸见过?”
宋兰时无语地望着他。
姜落微喃喃念叨:“不行,无论什么手段,必须与找他问上一问… 不过奇也怪哉,哪个地儿的牧童黄昏时分驱牛下山,他不用回家吃饭么?不会一去不复返罢?”
被他一通连珠炮似的自言自语砸得晕头转向,宋兰时定一定神,淡然回道:“看见了。”
“啊?”姜落微一愣,随即道:“看见了正好,赶紧去追啊?”
话音落下,姜落微这便想起方才二人正是不顾一切拔腿追逐,又措手不及地被迫遁回老松树下。
他恍然,不由抚额长叹。
宋兰时摊开紧握成拳的五指,默然端详。
姜落微转眸望去,一面不耐烦地碎语叨道:“你也太顺手了,唐晏扔的东西你也敢拣,真不怕他心怀不轨,又给你下什么阴气沉沉的好药… 嗯?这是什么宝贝?”
只见宋兰时手中,赫然是一枚白璧无暇的青玉棋子,骨碌碌地在他常年冰凉的掌心滚了一圈,致密温润,熠熠生辉。
丑时,月黑风高,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当时正是鸟雀歇宿,钟漏稀薄,青鬼遮月弄灯影,夜来风雨起秋声。
唯蓬窗之外云雾略略散开时,可透过窗棂之间的缝隙借得几分斗杓微光,然当那溟蒙幽冷临身,又不得不令人感到驱不开、避不过的浑身寒意。
岳丹燐向来是个睡眠好的人,从未受辗转难眠之扰,只是如今身上有伤未愈,即便早已不在痛得人几欲昏死,还是连累得他一个数年没发过凡人病的强健躯体连日伤寒。
他口干舌燥,五脏六腑之内邪气肆虐,浑身偶尔一阵岩浆淋漓似的热,又偶尔一阵坠堕冰窟似的冷。
夜枕云涛,藉藁而寝,他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勉强睁眼环顾,亦只见四壁之枯。无所事事之下,越发感到夜长梦多。
虽说本是喜爱热闹的性子,但其实自从鸦人谷后二年,岳丹燐对于这种夜深人静时益发猖獗的无依无靠、荒凉又沉重的孤独之感,早已习以为常,并且能够与之和平相处,若不刻意去想,着实不会恍而察觉。
他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分外难以忍受这份形单影只的寂寞之感,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捧住胸中肺腑,无法解脱,无处可逃。
他忍无可忍,扯开嗓门怒吼了一声:“唐晏!”
余音空悬,回荡不止,在视线的尽头无声委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