恣毒(2/2)
那厢静了须臾,迅即,有女声轻轻回应,不掩语中关心着紧意:“小师弟?你在哪里?”
姜落微揉一揉眉心,并不答她的话,只是颓然低声:“劳烦小师姐,且向仙尊要一株长生草来。燃眉之急,不可耽搁。”
元蝉枝又静默片刻,再将同样的问题原封不动地扔了回来:“你在哪里?”
“我在… 画地为牢之内。”姜落微据实以告。
元蝉枝又问道:“何人中蛊?是岳师兄还是宋兰时?”
姜落微言简意赅:“师兄暂无大碍。中蛊的是宋韬。”
他不告诉常客洲,正是唯恐要挨劈头盖脸一顿好骂,更怕他说出诸如狗咬狗一嘴毛不过乐见其成罢了之类的话。他又不愿对师兄谎言相欺,只好找来更加容易说话一些的——譬如元蝉枝其人。
元蝉枝似乎心领神会,但也不以为然,以默然无语的沉沉死寂无声鞭笞,令姜落微久久擡不起头来。
最终,她才轻叹一声,轻轻柔柔地声如银铃:“我立刻启程,尽速赶回武陵便是。但师弟须知,长生草珍贵难求,又不久前刚取了几株去救临崎弟子,仙尊手中不一定正好存有。若我无功而返… ”
姜落微握一握蜷在袖中的拳头,低声道:“尽力。多谢小师姐。”
元蝉枝轻嗯一声,便掐灭了千里传音。
再后来的垂手等待,对于姜落微而言,最贴切不过“煎熬”二字。
他也曾千方百计,试图做些其他事情来分散心神,然而无济于事。屋里每一分微小声响都变成了震耳欲聋的轰鸣,每一须臾都似细长尖锐的银针,辗转缝韧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心焦如焚与惶惶不安。
姜落微恍然忆起,自己第一回仓促渡华胥境时的场景。
在那一环扣一环的八步浮生梦中,渡劫之人虽身历其境,与此同时也置身事外,对于面前发生的一切水深火热均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袖手旁观。
彼时犹知身在梦中,此刻却是千真万确的爱莫能助。
姜落微厌极了一筹莫展之感,同时亦因无法代宋兰时尝受半分蛊毒之痛,心中苦涩、浑沌不已。
一个时辰以后,姜落微推门而入,尽量不闹出任何动静,回身掩门时也静悄悄地。
房中烛火冥昧,晃动的光晕淋淋漓漓地染遍一室。半明半晦之间,宋兰时并未蜷身于床榻,而是背对着自己蜷缩在角落地面,静若处子。
只是如此,便已经足够令姜落微震撼。
在他印象之中,无论何时何地,宋兰时的仪态风度皆当得起“端庄”二字,偏又缺些灵动,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犹如一尊洁净无瑕的昆仑美玉,哪有这样不忌腌臜、仪容不整的时候。
不知他是否已经入眠,姜落微绕过满地横陈的烛台、茶盏、铜炉与香灰,轻手轻脚地靠近,单膝支地。
此时,他才看出宋兰时披头散发、背脊浸湿,汗流浃背,搂在一起的手臂上红痕交错,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进气少、出气多,奄奄一息,几不可闻。
姜落微脸色骤变,扳着宋兰时的肩膀翻过身来,见他眼眶通红、满目盈泪,喉结在阴影里剧烈发抖,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腕,齿间正汨汨地渗出鲜红血丝。
宋兰时睁着眼,却看不清。
眼前一片漆黑,只有粉碎、裂解的青光在视线中粼粼晃动,有如失温的鬼火,噬在自己彻骨发寒的身躯。嘴里浓重的铁锈味令他偶有一分清明,宋兰时半睁着眼睛,看到姜落微的嘴一张一阖地说着什么,虚虚实实,却不似幻影。
他努力竖起耳朵倾听,奈何五感皆弱,所闻不过呜呜嗡嗡叽叽喳喳的杂声,若即若离,忽远忽近,像有人在水底潜行,遥遥地呼喊自己的名字。
胸中有无名火烈烈灼烧,宋兰时一手在身边胡乱摸着,摸到一块冰冷物件,五指蜷紧,擡臂猛力一掷,陶瓷四分五裂的声音即哐啷地响在不远处。
他闭上眼睛,用力翻过了身,避开视线中姜落微左摇右晃的影子,借由舔舐齿间弥漫的鲜血,忽略周身犹如万蚁噬心的切肤之痛,齿间紧咬几个颤抖的字:“别碰……放…开。”
姜落微见过许多受天蚕之毒的疯人,不计其数,甚至见过大夫从死尸体内挑出被天蚕丝取代的经络血脉,坑坑洼洼、破破烂烂有如滤酒糟的筛网。他从前也不觉什么,只道天蚕阴毒损身害人不浅;却不晓得原来蛊毒折磨至斯,剥皮抽骨亦不为过。
宋兰时已经心性格外坚定,能忍人所不能忍,受其蛊毒之苦,竟然还是痛不欲生。
思及不能代受一星半点,他心底都抽搐了,只有颤抖着手狠命扳动宋兰时咬得死紧的下颌,唯恐他把手腕生生咬断。
姜落微一面好言安慰,脸色发白地反复呼唤宋兰时的名字。
真的有来世么?在时而轻如鸿毛、时而重逾千钧的混沌之境中,宋兰时忽然毫无来由地作此感想。
他还想抓住一个物件,随便摔点什么东西,却感到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腕,意欲轻碰被咬得血肉模糊的地方,却终究害怕触及痛处,最后只有灼热的呼吸轻轻拂过伤口。
姜落微看见宋兰时缓慢启唇,猜他想要说点什么,连忙俯身凑近去听。
只见宋兰时睁一睁眼,狭长的眼缝中浑是泪水,他扯着肿痛发干的嗓子,唇齿之间犹带血腥,声音沙哑有如被烈火烧过:“…出去。”
含混之间,反反复复,好像也只有这两个字。
姜落微并非看不出,宋兰时自觉狼狈。
这般衣衫不整地蜷在地上、指甲缝里抠出鲜血,如此无以自持、难看至极、孤立无援的片刻,除了很久很久以前十六岁时那一遭,宋兰时恐怕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绝望过了。
姜落微也不知道能怎么帮他,只能含着满心酸楚,慢慢从地上支起身,还给他一个无人搅扰的空间。
正要自己走开,身后那人却悄悄咽了口气,哑声改口道:“…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