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戒(2/2)
他原本簇新整洁的袍裾早已污染,浸入只有源头没有尽头的血流成河当中,犹如一滴春雨落入岩浆滚滚,瞬息便被侵蚀殆尽,一朵又一朵的荼靡在衣袍上次第盛开,冶艳至极。
那名少年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周身狼藉一片,他却浑不在意似地,踢靴碾了碾足下的碎石,笑着出声唤他:“宋…”
那名少年开口的瞬间,宋兰时的剑便一迳直指过去,鲜血凝珠,锋芒毕露。
少年也只有一瞬间的停顿,唇畔顷刻泛滥出一抹笑意,随即擡步跨越一切障碍,如履平地地走了过来。
他步步进逼,直到宋兰时猝然收手,寒光一撤,方才施施然驻足于宋兰时眼下,低声唤道:“宋兰时。”
彼时,宋兰时喉间一滚,还能够故作镇定地沉声发问:“何人?”
那名少年勾着一抹烂漫笑意,简洁有力地道:“我叫唐晏。”
宋兰时迅速在脑中搜罗了遍,确信查无此人,也不知这名来路不明的少年是如何认识的他,但一时间更没有心情在此蹉跎,便整襟正色,匆匆一拜道:“大恩不言…”
不待他话音落下,唐斯容便舞笔收手,俐落背到身后,并毫无礼节地一口打断:“你这样也不用想返乡找人了,我知道一个地方,备有治伤的灵丹妙药,你随我走,有话晚些再说不迟。”
宋兰时倏然擡起视线:“我爹娘…”
唐斯容这人打小便无甚耐性,语中亦无常人初次见面的拘谨收敛,见他还有后话,便大幅度一拂袖道:“我知道你急着找亲人,但你如今伤至心肺,不过是情急之下打肿脸充胖子唱空城计,现在危机解除,我数三个数你便要倒了,三、二、一…”
话音未落,宋兰时果然应验了他的预言。
他瞬了瞬目,眼前迅即一片阴霾密布,一阵不由分说的晕眩袭上脑际,胸中一闷,足下踉跄,便要不支倒地。
摇摇欲坠之际,宋兰时只消将血迹斑斑的剑刃往地中猛力一插,想要强行稳住随风靡倾的身体,却只是徒劳无功地缓慢滑落,眼看便要跪伏下去。
终究,有两只手四平八稳地搀住宋兰时两臂,颤颤巍巍地,勉力将他扶了起来。
唐斯容轻声叹了一口气,道:“都是走投无路的时候了,开口求救能要了你的命么。”
然他当时已经晕厥,人事不知,如果唐斯容仍有未尽的后话,宋兰时也听不见了。
再次醒转,便是在采莲洞。
宋兰时被安置于一宅陋室当中,睁眼便见碧纱窗下水沈烟,朝露沾襟,绿阴幽草,鸟鸣辗转,是一副全然陌生的景象。
他迅速一骨碌翻身坐起,擡手意欲去取墙上高悬的佩剑,却被当时还与他素未谋面的捐酒一巴掌猛地拍了回去。
捐酒扼着他的脖颈,拧眉沉声道:“我在施针。”
宋兰时这才发现自己面上密密麻麻一排银针,星罗棋布,正茫然不知所为,捐酒托起他的下颌,将一根银针缓缓刺入三阳五会xue中,他肤下立时感到酸胀难忍。
宋兰时眼不转、心不惊,兀自仰躺着巍然不动,待得捐酒将银针一一拔去,便俐落翻身下床,啪嗒一声抢剑在手,仓促合袖下拜,庄敬虔诚尤甚:“多谢先生垂怜相救,晚辈来日必当衔铁披鞍,当牛作马以报厚恩。”
捐酒自然看出他急,便无强留之意,只闲闲道:“既然下手治伤,便须对症下药。你伤得虽狠些,却不能只图止血,活血益气的药不能省去。否则丹府正空虚的时候,再雪上加霜地添上一桩灵脉滞塞,不仅治伤不成,反有毙命之险。无论你原先吃了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东西,往后都不要再用。”
宋兰时一一答应、并再三拜谢后,便仗剑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出室外,恰好与当时年仅十二岁的小童温锦年不期而遇。
温锦年心思灵敏,一眼便看出宋兰时初来乍到不识方向,上前一问,果真如此。他便雄纠纠气昂昂地拽着宋兰时的袖摆引路,将人安然送出了采莲洞外。
这一辞别,便是荏苒二年。
两年之间,宋兰时孤身走南闯北,除一个总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唐斯容形影相随,偶尔薄力相助以外,宋兰时和遥川一派门下诸生,其实并无牵连。
他自然问过唐斯容为何无偿伸手相助,唐斯容却只是笑笑,并称:“你有天赋,师尊需要你这种人。况且这些于我而言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又不碍我自己的事。如此日久月长,你总会愿意跟我回去。”
唐斯容眼中的宋兰时微微晃了一下,似乎不知所谓,于是平声疑问:“天赋?”
薄情冷性这几个字在唇畔盘桓一瞬,诸多考量之下,唐斯容最终并未说出口,只是如此说:“性格罢。”
唐斯容亲眼看着宋兰时眨眼之际,周身阴翳重合,星光泯灭,仿佛瞬即便明白了他言下之意。
也似乎正是这短短三字为二人后来的关系定了性,即便唐斯容有意使宋兰时放下戒心,他也只是若即若离,不远不近。
仿佛始终有一层结界将宋兰时严严实实地罩住了,他自己出不来,也不让别人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