疮疤(2/2)
他不由扯了嘴角,沉声训斥道:“哥,都是男人,你别一副小姑娘被非礼的表情。我与你说正经事,你看着我,说完了我便穿回去,不碍你的眼睛。”
宋兰时强行压下视线,本来还左闪右躲地欲拒还迎,不知看见什么,忽然便不动了。
但见他眼睫微垂,目光脉脉如水,双唇抿成一条平线。
姜落微才不管他胡思乱想些什么,左右他向来也猜之不透,于是只自顾自伸出食指,龙飞凤舞地描绘解语花咒纹,一挥而就。
本来干净如洗的一片白韧肌肤中,一朵血色蔷薇咒纹逐渐浮于肌表,若隐若现,触手生温,且随他描绘的动作循迹反复,咒纹便愈加浓丽不可直视。
艳萼仙葩,深红浅白,竟有新花逢春即将破土而出之势,直到一滴鲜血在指尖凝聚,顺着柔韧的肌理簌簌滑落。
姜落微方才住手,深吸了一口气,擡眼微笑:“他看到这个,总会想起来。”
宋兰时不知所谓地咽了咽,喉间隐颤,最终只是黯声道:“疼么。”
又是一个出人意料的问句,姜落微愣了半晌,才道:“一点点罢… 早已习惯了,不足惦记。”
话音未落,宋兰时忽而蹲身擡手,轻抚他赤裸的胸肋一处,恰好那滴鲜血滑落,晕染指尖,触肤生凉。
姜落微浑身一滞,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喘不过气,便那么坐着任人摆布。
宋兰时指尖冰冷,如同他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永远寒凉的手心,似一涧清泉流经腹中,令姜落微隐隐战栗。
宋兰时双唇微抿,眼睫轻颤,丝毫不察此未经同意的鲁莽之举,姜落微也来不及意识到他的非分逾格,两相对峙,沉默不语。
姜落微微微绷紧了腹部肌肉,双手向后撑住床榻,脉息微乱,眸光闪烁。
“这一道… 是黄敏仲一剑刺就。这一道是郑熹满留下的刀疤。再这一道…是岳公子在那密室中神智混淆时挥剑砍伤。”沉默少顷,宋兰时终于开口,他一一数着,絮絮叨叨地陈述,倒背如流,铭心刻骨。
姜落微愣然。
他语调平静,细水长流,却隐隐的有些发沉,若见几分姜落微参之不透的不豫与无奈:“九年之后,这么多道伤口,竟一道也不曾褪淡。”
“有些伤本就是即便痊愈,再不疼了,也要留道疤的。”姜落微深吸一口气,“我性子莽,你若看其他处,便可见我肩上臂上背上腿上横七竖八的全是疤痕遍布,难不成每一道都要记下来历?”
宋兰时静默无语。
仿佛终于忍无可忍,姜落微不着痕迹地把他的手拿开,坐直起身道:“若连这点疼痛都忍受不起,莫说入武陵内门,怕是在外门都要沦人笑柄。”
宋兰时安静半晌,收回手低声道:“传闻武陵内门非高手不得入,姜公子勇谋兼济,无怪受人赏识。”
“勇谋兼济?”姜落微嘿出一笑,“也不是罢。”
若欲从山外门走入山内门,任人上山下海通天入地,都是锦上添花,武陵的入门制度以历有年,即历人生二十难,渡一梦华胥。顾名思其义,弟子以三缕魂魄为引,进入华胥幻境,若能够毫发无损地从华胥中走出来,就算通过考验。
由于处境凶险残酷,武陵最讲心平气和、不为所动,要做到天塌地陷而方寸不乱,风云动色而处变不惊,其次清心、凝神、灭欲三足鼎立,戒骄戒躁,这样的人才堪大任。
华胥境中没有别的,全是梦魇,越往后走越是动魄惊心、鲜血淋漓,要能始终保持心如静水,并非想象中那么简单的事情。
“一梦华胥,八步浮生。我第一次渡华胥,走到第七步红莲,便看见长姐一身缃色襦裙,精神斗擞、容光焕发地走来,一面走一面吆喝,让我起来练剑…但她走得愈近,脸色愈枯槁,步履悬浮、神态萎靡,好不容易一瘸一拐,颤颤巍巍地跪在我面前,已经变成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样子。”
姜落微一面说着,一面作徜徉回想状,两手在袖中相绞。
“我颤抖着伸手去碰她,她的身体很轻,抽丝剥茧,皮肤表面长出粉质、斑驳的鳞片,指节间刚毛、毛瘤、毛簇、枝刺遍布,头发从根部慢慢褪成雪白色的羽绒,瞳孔里叠着很多层影子,嘻笑怒骂,如同复眼。”
姜落微喃喃自语,“我想要把她从地上搀起来,她冲我笑,把嘴张开,劈头盖脸全是蚕丝… ”
宋兰时目光深邃,不发一语。
姜落微垂下眼睛,匆匆遁出回忆:“我体内真气大乱,再无法承载华胥梦境,千钧一发之际,便被小师兄拉了出来。”
华胥之毒,最毒在明知它并非事实,不过梦魇噬身而已,睡醒以后就好全了,但打心底里的恐惧,最怕夜长梦多、一睡不醒,永远不能脱身,所以只要人有一瞬当真,便难以全身而退。
“我没能安然走出华胥,知难而退,在武陵外门又勤恳老实地站了两年,第二次才终于安然渡劫而归。”
“我啊,还那么小的时候,一愿她此生安宁,二愿她永绝蚕害。”似乎觉得气氛过于凝重,姜落微精神一振,扯出一丝不伦不类的笑意,轻声道:“我没能走到华胥尽头,如今回想,这第七步红莲便把两愿全灭了,真不知道第八步,还能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
宋兰时略擡了眼问他:“再入华胥,你没有看见你姐姐吗?”
“没有。”姜落微云淡风轻地一笑:“…再入华胥时,我长姐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