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2/2)
“这怎么是灰心呢?”姜落微摇一摇头,又重复一遍从前对姜知意坦明过的心迹,“反正死都是要死的,死于漫漫长征路,就是我的心愿。”
李画屏失笑。
闻声,姜落微转眸看他,眼睫微闪,不由一时入神。
二人之间的距离极少这般亲近,有时是李画屏身在高台,有时是姜落微奔走人间,各自戎马倥偬、疲于奔命,莫说有闲静下心来好好说话,便是相顾无言的机会,其实也不太多。
于是,趁此良机,姜落微把李画屏的脸上下左右盯了个遍,尤其是那道触目惊心、褪之不去的长疤。
在被划下这道长疤以前,李画屏应当也是一副好相貌罢?
李画屏生得剑眉星目,轮廓分明,骨相刚毅,又是鹤立鸡群的大高个儿,双肩宽厚得仿佛能生扛起一座山,再威风凛凛不过。
但那道丑陋长疤,径直在他整张脸中间划下一道血淋淋的沟壑,皮开肉绽,深可见骨,用尽了灵丹妙药仍然消之不去。
对李画屏而言,无论负伤之痛、或者毁容之耻,恐怕今生都难以忘怀了。
姜落微轻声问道,“这是为秦绾那帮人所伤?”
李画屏一愣,须臾,总算反应过来,摆首道:“是她叔父。许多年了,在你入山以前便已划下,可见这一帮人为祸已久。”
姜落微讶然:“她叔父?死了么?”
李画屏颔首,淡然答道:“当年她叔父为患江湖,武陵牺牲了不少英烈,前后费时数载,伤亡惨重,她叔父终究做了我锤下亡魂。本以为已经清剿干净,彻底斩草除根,不想近年,竟又冒出个秦绾…真是生生不息祸害遗千年。”
姜落微在心中默默数着,李画屏比姜知意小几个月,现时二十八岁,二十九岁生辰在即,原也没有多大。
秦韵仪都三十多了,她叔父竟曾与李画屏水火不容,这辈分怕不是有些乱了。他不由奇异:“师兄何时拜入武陵?”
“何时拜入…”李画屏手倚栏杆,神思徜徉作回忆状:“我父亲原是外门弟子,与同门相好,后来母亲便怀了我,所以,我是在山里生的。”
姜落微恍然。
“不过,并不是生在武陵,便自然而然算作武陵弟子了,甚至当年因我撒泼无赖,还曾被师兄一脚踢出山门呢。”李画屏笑了笑,“此事说来惭愧,我本是驽钝之姿,资质庸卤,只是天生有一副随手引火的怪本事,幼时天天玩儿放火烧山,自以为是又不知悔改,弄得外门上下鸡犬不宁,最终被人逐出,连父母都觉得我是个扫把星,不敢把我捡回去养。”
他闭上眼睛,作回想状:“当时,只有鸿仪仙尊力排众议,将我带回山中,若非他不厌其烦、诲人不倦,我也没有今日。”
顿一顿,李画屏又低声道:“我本是散诞不着边际的性子,一心向往逍遥自虞之日,仰仗仙尊这一番调教,总算令自己静下了心,后来拜入内门,唯愿恩深海岳,报浅涓埃。如今过去几年,我也数不清了。”
这自是姜落微第一次知晓此间陈年往事,他直听得一愣一愣的,再将李画屏今日沉稳如山的形象,与往时荒诞不经的两副面貌并排对比——
所谓匪夷所思,难以想象。
李画屏说完一番话,目视天涯,不知是否为霞光所染,竟似乎隐隐约约红了双目。
不过一瞬罢了,那点动容便烟消云散,再也找不见了。
他勾唇一笑,低声说,“我出生时,指尖触及欢喜之物便会焚火,无能控制,即便后来知晓收敛之法,但这一生奔碌,总也在无时无刻地燃烧。所以,若我殒身后流在水中,也算死得其所了罢,且让我静一些,慢一些,凉一些…”
他愈说愈低,声音益发飘渺,最后化为一声释然的叹息,淡入风中。
姜落微去看他肩上积攒的那堆碎雪,仍旧没有溶化,安安稳稳地淌在那儿,原是天色渐晚,风中微凉,使人肌骨生寒,愈发没有机会因空气升温而化为清水。
他擡头,又见日头已然转红,浸得天际一片淋淋漓漓、红红火火的柔暖,落霞与孤鹜齐飞,江水共长天一色,美得令人黯然屏息。
二人并肩站着,便此沉默良久。
忽然,姜落微皱起眉头,警觉地探身到栏杆之外,垂首定睛往晃动的水中一劲儿瞧。
几乎是同一瞬间,李画屏右足倒退,蹲下身来以手触地,凝重道:“船底有人。”
“嗯。”姜落微短促地应了一声。
他极目望去,却看不出什么端倪,又那微末动静,只凭肉眼实在难以察见。
姜落微本欲祭起长剑探入水下,在悬剑当空、将刺未刺之际,李画屏擡手阻止,蓦然开口:“别动。”
姜落微依言收剑入鞘,静观其变。
片刻,有一个小小物体终于探出水面,载浮载沉,隐隐若现,竟是一身麻布衣裳、一丛散乱黑发与虚弱扑腾的两条短腿,呛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叫不出声。
引得姜落微一声低叫:“有个小孩!”
李画屏的手仍按在船板地面摸索,眉头紧皱,擡眼直视已经一靴踩上栏杆、将跳未跳的姜落微。
他满面肃穆:“…不对。不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