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马(2/2)
姜落微大喜过望,连连拜谢。李画屏亦欠身示礼,扯了缰绳引马随行,跟在大爷身后走入一处xue居。
大爷家有马厩,姜落微将一红一黑两匹骏马拴好,依其指示进了厨房,但见一座灰泥灶炉、与被融雪湿透的柴薪,扔了七八张火符方才勉强引燃,又借得两个坑坑洼洼的瓦罐勉强充用。
姜落微先将清水煮沸,再将香囊中的药草分别倒入瓦罐,小火煨烹,时时看护火候,不敢不慎。
李画屏支吾其词,好容易才从大爷处问得他家总共只有两张床,一张是大爷自己睡的,一张常供独子所用,但他那儿子游历在外,也许久不见其人了。
李画屏便问他借了那张空置的床褥,将岳丹燐、常客洲二人安顿妥当,才一气奔入厨房与姜落微守在一起,吁出胸中长长一口浊气。
姜落微蹲在地上守炉,看他一眼,略一勾唇,又转回去,专注以蒲扇轻轻扇风点火。
他语气飘渺云雾一般地,轻声道:“固然师兄在门中也不健谈,但可远不及如今这般腼腆,嫌人家屋里地板烫脚似的。”
李画屏凝视姜落微被火光映得发红的侧脸,愣了一瞬,旋即恍然回神,腮边溢出一丝苦涩。
他轻吸一口凉气于胸,声音轻轻,如一片微羽鸿毛:“ …一模一样的话,你师姐也这般笑过我。”
姜落微手中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只是略微加快蒲扇拂动的频率,“师兄不问,可是因为早有预料?早知道师姐一心赴死?”
李画屏默然,喉间一滚,陈词间略有些颠三倒四,磕磕绊绊,“或许,有一瞬… 我想到了罢,我猜到了?但我当时已经走远,回首只见霹雳惊天,什么都来不及了…何况她想做什么,向来任何人都拦之不住,我原一副随遇而安的性子,攻守,是非,去留,取舍,她做决定就好了,我若有异议,她便好说歹说、连哄带骗… 嗯。她又骗我。”
又是一阵静寂。
只听得瓦罐中浮泡次第破裂,咕咚咕咚,哔啵哔啵,仿若一条很小很小的鱼在罐中悠游游水,令人心定神静。
不知为何,姜落微心下酸意肿胀,几乎无以复加,便不再做试探。
他专心致志地盯着无声摇曳的文火,望眼欲穿。
李画屏闭一闭眼,扶额沉思。须臾,他伸手到瓦罐边,感受着那蒸腾水气,溶化满手寒霜,水声滴滴答答,落在地面聚为一滩清水。
再开口时,李画屏语中犹屡屡停顿:“我已经请仙尊替师姐招魂,也妥善安置好师妹… 师妹她,颈中有烙铁痕,膝骨严重磨损,虽已有转醒之兆,但双目暂时…无法视物,并且梦魇不断…凡曾渡过华胥境者,应当不惧梦魇之恶,秦绾…”
最后二字咬在牙中,姜落微甚至未曾听清他说了什么,只听出几分变天前风云骤起的暗流涌动之意,仿佛再下一瞬,那个名字便要在李画屏口中生生嚼碎了。
李画屏面上倒看不出什么表情,只见长疤抽搐,裂纹渐生,张牙舞爪。
大喜、大悲、大怒、大伤,皆无助其事,这仅有的一瞬失态,很快便化为一声叹息,尘埃落定。
姜落微轻轻一挥蒲扇,激起焰光耸动,忽然极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师兄。”
李画屏淡声回应:“嗯。”
“我原先曾设想过…有朝一日,今时今日,此情此景,当我与师姐重逢,又得而复失…我以为自己会哭得断气。”姜落微喉间滚动,“师姐可曾与你说过?我从前特别爱哭。也爱笑。心中十分的喜怒哀乐,恨不得表露十二分在脸上。”
姜落微梦呓一般说着,想到什么说什么,“如今设想成真了,我竟无半分哽咽…”
李画屏沉默片刻,“你可以哭,武陵没有一条山训,叫男儿有泪不轻弹。”
姜落微摇一摇头,“或许,因为你们也不曾落半滴泪;或许,其实我本来便不爱哭;或许,大道未成,我不敢哭。”
李画屏略一侧首,久违地一笑,仅管那笑如同化冰裂纹的窗扉,恍惚而残破:“你与她真像。三分容貌,三分性情。”
“像么?”姜落微转过视线,“若真相像,我也能拜入内门了。筹谋、权衡、取舍、计算,她向来比我精明得多,我是一根通到底的直肠子,想做什么就做,从来不管什么前瞻之计后顾之忧,横冲直撞。她最不喜欢我这样了。”
李画屏垂眸一笑:“她就希望你一辈子这样。”
话音落下,李画屏扬手轻轻一拂,将火灭了。又取了碗来将汤药盛出,也不怕烫,便徒手端着拿了出去,送到常客洲与岳丹燐处。
姜落微衔尾相随,一个伺候一个,让他们和着一颗清热去火的金丹,把药汤喝得半滴不剩,逼得二人严寒冬日中汗流浃背,淌湿满床黑褐的污迹,相继醒转。
恰好此时大爷推门而入,见方才病得奄奄一息、生死不知的二人已然醒转,先是喜笑颜开;目视那污七八糟的床褥,脸色又生生一顿。
李画屏循他视线,顿觉面上生热,过意不去,连忙要施术将床榻清整清整,大爷连连摆手,道:“罢了,无妨。既二位公子已醒,我这屋子留着有用,便不好请你们留宿,招待不周…不知四位往何处去?”
“哪里的话,是我们给您添了麻烦。”姜落微答他:“我们往武陵去,这便牵了马即刻起行。”
“往武陵去?那走陆路可是两倍之远。”大爷听了连连摇头,“江上四处都是摆渡船家,我看你们也不像囊中羞涩,随便雇一只来,七八日便到了。若雇得宽敞些,马都能乘这一阵顺风。”
“摆渡船?前几日却不曾见过。”姜落微回首望向李画屏,“原来有摆渡的船家么?”
此话却难住了他。仅管半年以来李画屏都在娥眉手,熟门熟路,却跟前跟后地护持元蝉枝,若说江上诸事,只由安幼儒一意探听。
姜落微只得扯笑,“多谢大爷提点。多有叨扰之处,万勿见怪。”又自乾坤袖中摸出半锭碎银,塞进大爷手中:“不成敬意,不胜感激。”
大爷一把塞了回来,一个接一个推他们出去:“几个瓦罐子煮水的事儿,哪能收得这般厚礼。”
姜落微被推得踉跄,只得三步并作两步赶出去了。
也便未能来得及回眸,看见大爷面上一闪即逝的恐慌与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