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2/2)
他翻身坐起,大汗淋漓,头疼欲裂。
安幼儒收回了替姜落微掩衣蔽体的手,转而扶住他的后背,将人平稳地搀了起来。
姜落微这才发觉自己衣衫不整,一条胳膊和半边胸膛都暴露在外,与人坦诚相见。
他迅即手忙脚乱地披起衣裳,耳中又听安幼儒善解人意地温言劝慰:“不必惊慌,我什么都没看到。”
姜落微喉间一滚,面上肌肉隐隐抽搐。
安幼儒又歪一歪头,克制且好奇且端庄地打量他颈中横陈的斑驳咬痕,温言软语道:“小师弟未能渡劫成功,止步于第七景,我见你魂灯遽然熄灭,便强行将你拉了出来。”
姜落微隐忍地低声道:“我知道。此行去了多久?”
安幼儒依旧以那般温柔得泛滥成灾的语气回答:“一步便是一日一夜,如此算来,未满七日。不过小师弟不必气馁,你入门尚不足两年,首渡华胥便势如破竹,直行七步,如此天赋亦非常人可及。”
姜落微嘴唇蠕动,想说什么又陡觉没什么好说的,最后只平心静气地指了指从脖颈蔓延至腰腹、纵横交错的咬痕,淡然道:“这个,会好么?”
“华胥境中任何一事一物皆为虚幻,待你三魂归体,身上痕迹便不复存在,小师弟尽可放心。”安幼儒一面好言劝慰,一面克制且好奇且端庄地问道:“我护持后生渡华胥境的经历数之不尽,见过七窍流血者,见过气喘不叠者,见过日夜颠倒不知是梦非梦者,嘻笑怒骂,无奇不有,若如小师弟这般,当真是闻所未闻。你遇见什么了?”
姜落微只觉后槽牙发痒,怒道:“从来不知小师兄这般关心我,感激不尽,愧不敢受。”
安幼儒克制且好奇且端庄地略一挑眉,似自言自语地调笑道:“我是为了小师弟着想。华胥境中所见,其实真假参半…半是预知,半是魔魇,你若早知要受姑娘轻薄,现今也可防患于未然了。”
姜落微气急转眸,拍地脱口而出:“那是个男人!”
一阵寂静。
良久,安幼儒克制且好奇且端庄地转过身,擡手捏一捏额角,长叹入风:“便是个男子,小师弟事先早知,亦可防患于未然…诚然,若预知梦成真,任凭你夜夜睁眼而眠,千方百计防微杜渐,也没有用。请小师弟好自为之。”
姜落微勃然:“你叹什么气!!”
安幼儒不答,只是转而克制且好奇且端庄地道:“生得好看否?”
姜落微略一愣,半晌,唇角抽搐地犹疑不决道:“…好看。”
安幼儒克制且好奇且端庄地松了一口气。
姜落微大怒:“你松什么气!!”
安幼儒不理不睬,凛然张口,便字正腔圆地念道:“《武陵山训》第四十九条:浅浮躁妄,骄妒狷狭,心不平而气不和者,不堪大任;应使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即有可为。是故为师者尚性谨…”
姜落微没好气地一口打断:“是故为师者尚性谨慎颛醇者,以不言人短,不伐己长为先,以忠勇笃亮,开诚布公为次。辅相其宜,则使交泰。”顿一顿又道:“我知道自己性急,情绪浮于表面,左右这华胥也没渡成,小师兄且饶了我罢,今日便不念经了?”
“还说不撒娇,分明是信手拈来。”安幼儒笑着伸手搭他一臂,让姜落微借力起身:“我只是想,华胥境中向来只有梦魇,你这副春宵一度的模样,有些反常罢了。来。”
不知这“来”是来的什么,姜落微反应不及,已被一拽而起,两足腾空,登云冲天一跃。
他的轻功只称得上一个好字,不及安幼儒百炼成精,出神入化,自然从未一气窜得如此之高,耳中只闻狂风怒鸣,惊云呼啸,姜落微心惊肉跳地几乎一头倒栽下去,被安幼儒脱手甩上了石崖,笑声旷达快意,自深渊谷底扶摇直上。
姜落微站稳脚跟,居高临下,刚把脑袋探出石壁,便觉鼻尖擦过一道冷风,原是安幼儒一跃而起,也纵步窜到了崖上。
姜落微拔剑出窍,旋身与安幼儒劈面而来的一剑两相直击,蹙眉道:“做甚?”
“不做甚,替小师弟烘衣裳。”安幼儒笑得一双狭长狐貍眼儿眯成了缝,一掌猛拍在姜落微的背:“现袍袖已干,一点湿气也无,小师弟可晾两袖清风。”
姜落微退开一步,略显无奈道:“本非飘萧神仙志,何必两袖蕴清风。”
“我知道你不想做神仙。”安幼儒狭长了眼,眼尾斑斓,收剑入鞘:“武陵内门无人是怀抱着成仙之志而来的,其实你未必不与我等投契…心浮气躁一些倒也无妨,历练经年便沉稳了。这样罢,既师姐不喜欢你,便不去触她的霉头,你跟着我好了?”
姜落微眼光中猝生一团明艳火光,急急向前两步:“此话当真?”
安幼儒看出他强压下去的欣喜若狂,笑着摆首,淡然道:“便做我的仙童,每逢内门议事,小师弟亦可旁听,随侍历练,如此可好?无妨年岁大些。”
姜落微急不可耐,几乎要把剑当空抛出往云里戳一个窟窿:“好!”
安幼儒淡笑不语,似在笑他像个毛头小子,毫不稳重。又束手道:“既是我的仙童,便听我一句训。”
话音未落,姜落微立时交手于胸,指天誓日地扬声道:“请师兄示下!”
安幼儒啼笑皆非。
他擡手揉了揉额角,方才正色,万般慎重低声道:“武陵规训百千,繁冗不胜备载,实不相瞒,若有人猝不及防兴起一问,我也不能应答如流。所以师弟,你行走人间,只须记得一条:毁誉由人,宠辱不惊。这便好了。”
“还有一句,是最重要的。”安幼儒直视姜落微星芒熠熠的眼睛:“各位仙长戮力同心,不惧山外流言蜚语,只恐内门相互攻讦,众心不齐,人心离散。”
“所以,‘信’之一字,”安幼儒点了点姜落微的胸口,隔衣触碰那处略微加快的鼓噪:“铭记于心,死生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