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薮(2/2)
这一副身体并非他能完全掌控,只关乎自身的动作,譬如眨眼,他可以控制自如;倘若关乎别他,譬如意图加快脚步赶超前人,每一举手投足皆受一股反力牵制,动弹不得。
姜落微缓慢垂眸,便见掌心咒文繁复,龙飞凤舞,却不是他自己的手。
左手大指关节处有肉茧,粗糙犹甚,别处却是腕白肤粉,有如凝脂女子,是一双练琴不怠的手。
他一眼便瞧出,这双手必然属于宋兰时。
宋兰时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手部肤质天生柔腻,触感一直很好,即便他抚琴时从不戴薄牛皮之类的护手,也未曾落下什么伤痕,唯大指平素按弦操劳太多,不免留下一块不太好看的薄茧。
宋兰时稳步随在女子身后,穿过一片寂静后院,院中寥寥数人正各自忙碌着,仿佛互不相干,并未朝他们多看一眼。
一行人转了个弯,步下几层阶梯,方才看见一个暗室,开门见山,原是别有洞天。
姜落微有意四处张望,宋兰时却只是安安分分地目视前方,有如一座玉石雕像,他只得暗暗转动眼珠子,以余光四下偷觑。
原是个地下酒肆,灯火通明,人声稀疏,摆着几张桃木方桌,不算僻静却也不怕隔墙有耳,做个偷鸡摸狗之处再好不过。
又转入一个雅间,女子转身正面向他,双方各自落座。
宋兰时淡定自如,姜落微却不由心中猛烈震动,一瞬惊愕以后,突然浑身冰冷,脏腑沸腾,心如刀绞。
秦韵仪是个行走江湖的成功商人,一介女子之身走到今日,以其毒辣的目光与手段,雷厉风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与正邪两道皆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故而道上议论纷纷,评价两极。有话说相由心生,秦韵仪的容貌与她的作风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她高挑丰腴,年近四十生得似不满三十,弯月柳眉衬着一对杏核儿眼,小鼻□□,幼态中又不失沉稳,柔桡嬛嬛、风姿绰约,很是温和圆融的一副面相。
然而,这张娇美的面孔,却是武陵人半生的噩梦。
此时,画面一晃,迅即闪回。
姜落微的视线瞬间被漫天弥地的艳红所充斥,仿佛鲜血喷涌盈目,眼周亦开始发着烈火灼烧似的炙热滚烫,痛不欲生。
人在痛极时是失声的,蚀骨的剧痛仿若一根细弦,攀附在眼球上,不断抻长、无止无尽——他痛得几欲闭眼,却有人摁着他的后脑,扒着眼皮,迫使他直视足下,那里有一个被压制着跪伏在地的人。
可视范围有限,在视野尽头出现一双女人的绣鞋,湖色缎上绣荷花,尖头以绣线和绦带装点,鞋口以金线盘成的曲水纹绦边,优雅别致得仿佛能平白在这泥地上,踩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来。
只是姜落微满眼鲜血,脑中混沌,昼夜都分不清了,这双慢悠悠地踩着莲步、踱到自己眼前的女子,又如何称得上好意。
那女声道:“醒着吗?”
另一个男声回应:“女的醒着。这破道士方才昏迷过去,不省人事,快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女声又道:“唉。别让他就这么便宜死了。泼醒过来。”
眼前的画面溶成一团斑驳干裂的血块,神智迷茫中,姜落微只能勉强认得,女声来自于秦韵仪。
颈上骤然一阵撕裂的剧痛令他从间歇性的晕厥中清醒过来,或许是被贴上了一块烙铁,他却只觉得冷,冷透了,栗冽之气砭人肌骨,忽冷忽热,仿佛在天寒地冻中,一簇红莲业火焚身噬骨。
女声道:“下手轻点,别让芙蕖仙子平白看不见了。总不好叫斗雪散人死了都无人送终,孤苦伶仃走上黄泉路,孑然一身,那多寂寞,让我过意不去。”
那女声转了个方向,巧笑嫣然:“武陵人不是誓言杀尽蚕农么?要将天上地下的毒蛊都灭绝了?你可知道,蛊虫如此弱小微末之躯,只比蝼蚁大不过一点,难得一包百忧解,可比你要矜贵许多。我上有老下有小,又不拿了你的,本该井水不犯河水,武陵人却这般赶尽杀绝,叫我好生难过。这笔亏损,不算在尔等头上,我实在不知能问谁要去。”
女声道:“罢了。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也犯不着与你锱铢计较。我还要以德报怨,叫你尝一尝这百忧解的甜头,浅尝辄止,令你忘了人间烦恼三千、痛苦磨难,你若欢喜,好再问我来要。你师妹一介弱质女流,怕是消受不了这等好处,且让你独享其成,她在旁边看着便好。”
秦韵仪话中总有几分悲悯,恶毒与恨意杂糅成一个很诡异的声调,深邃、平缓、无边无际,在暗中有如藤蔓疯长蔓延,显得漆亮而幽寂。
无人作答,她亦只是那般自顾自地说着,呓语般地、蛇蝎般地,犹如梦话。姜落微不想张口,但胸中满腔浊气却不得不叫他猛地一声干裂的咳嗽,咽喉立时涌上一股铁锈,喷洒了满地的血花。
此间显然并非宋兰时的记忆,而是来自元蝉枝的梦回。
姜落微被按跪在地,只觉得他但凡再轻举妄动,这一副被折磨得体无完肤的躯体,风一吹就要碎掉。
他痛得无法思考,眼前幻影与实景交替,他在满目鲜血淋漓中,看见荆棘缠住那人的脚腕,新鲜的尖锐草刺贯穿皮肉,一路拖拽、下坠,拉到自己面前。
在一片血泪盈眼中,他昏沉欲死,勉力定睛,终于在鲜血淋漓的视线尽头,看清安幼儒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