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莲(2/2)
捐酒骂道:“教什么教,我早说了,会拿马尸砸我脸上当作拜师礼的人,孺子不可教也!”
这说的是几年前姜落微弃马尸入遥川时,不慎砸中了在水底潜行的捐酒之事。
姜落微咽了口唾沫,干干地嘿笑了两声,辩解道:“谁能知道我投尸的时候,师尊正好在水下除妖…”
这药煎了足足三个时辰,才算是煎好了。
姜落微平时作息紊乱,彻夜不眠并非难事,何况他心里有鬼,便在遥川水岸踩着满地月华,来回踱步,邅回不止。
他踱久了,看这星光倒也别有意趣,便手脚并用爬到海棠树上,仰面躺下,枕着树丫看星星。
爬树这种事与宋兰时形象不符,他也不指望宋兰时跟着他上树,便自顾自地躺着,看了半宿的星星。
不知过去多久,他低头,便见一身绢白衣袍的少年枕着小臂,阖眼侧在青牛的腹部,睡得一派香甜憨实。
一群青牛或坐或卧,且行且啖,一派闲适之态,也不曾走近来扰人清梦。
他起了玩心,振袖从海棠树丫一跃而下,哗啦落在宋兰时面前,稳稳站定。
青牛动一动耳朵,睁开两只圆溜黑亮的小眼睛,蹄子一挣,闭眼沉睡的宋兰时不由皱起眉头,半梦半醒。
姜落微连忙对着警醒的青牛在唇前竖起一根食指,转身蹑手蹑脚去采了芦苇,再无声无息地蹑回来,蹲在宋兰时面前,拿芦苇晃了一阵。
见宋兰时没有反应,他又拿花穗轻轻搔他清雅如玉的脸颊,“韬韬”、“韬韬”地小声叫唤着。
宋兰时猛地出手,迅捷如电,握住姜落微捏了芦苇草的手腕,用力不小。
姜落微挣不脱,擡眸见宋兰时已经睁开眼睛盯着自己。
他倒也不慌,嘻嘻地笑道:“你这样不警觉,没我近身保护,是要遭人暗算的。”
宋兰时又盯了他一会儿,“我知道是你。”
他松开姜落微的手腕,掸去落在身上的芦苇花穗,从青牛腹部支起身。
捐酒回来时端了两碗汤药,一碗黑乎乎乌泱泱,闻起来潮湿腐烂、奇臭无比、远看像牛粪、近看更像牛粪了,要给姜落微用。
宋兰时擡眸看了一眼,默默退开一步,波澜不惊地从袖里变化出一颗红心糖梅,递到满脸惨不忍睹的姜落微面前。
捐酒又掏出另一碗红得发紫的汤药,若无其事地拿给宋兰时。
姜落微正想问他哪儿不痛快,宋兰时已经仰颈,将汤药一饮而尽,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才把药喝干净,便有一只白色的蝴蝶轻轻巧巧地飞来,绕着宋兰时的手腕翩然舞动,定睛一瞧,原来又是一封蝶笺。
捐酒接过药碗。宋兰时伸手让蝴蝶停驻指尖,向二人微一颔首,拿着便走远了,走出树荫之外,展开蝴蝶静静垂落的翅膀,垂眸兀自阅读。
姜落微错过了提问时机,只得低头和自己这碗匪夷所思的黑药大眼瞪小眼。
方才药罐有盖,姜落微虽然蹲得很近,倒也不觉有多难受,只道这药大抵不会好闻,却不想臭得这样人神共愤。
他默默含了糖梅,捏着鼻子把药喝完了,脸上忽晴忽雨一阵青一阵白,好容易才咽下肚去。
捐酒满意地看着他面露菜色,道:“三分药七分养。你自己小心些,这药难喝,但以后想再喝也没有了。”
又拾干净的手绢包了几颗丹丸给他,“你要养好身子,一日三服,不可耽误。”
姜落微连连称是。
捐酒原本便不是话少的人,看火守炉整整半夜,想来也是憋得难受,还在絮絮叨叨:“你还差点废了我的药。这仅仅一棵相思草,费时费工费人费力,可不是一般的难得…”
姜落微敷衍地直笑。捐酒随手一指,一道一闪而过的熠熠金光便在二人面前迅即消逝,一阵火花带闪电地,直奔采莲洞中。
姜落微愣神着,却听捐酒笑道:“你看,我们唐晏多能干、多勤劳,这会儿又干农活去了。”
两只习惯了黑夜光度的眼睛被猝不及防这么一闪,姜落微下意识擡手遮挡,待那金光消散,才愣问道:“这是唐晏?”
“还能是哪个。”
唐晏这手画流星、移物化形的本事可谓天赋,不过此术不可谓不伤身,看着方便,实则透支其力,用过一次便要休息许久静心调息。
捐酒闲闲评价道:“跑得真快。这是耗子被猫撵了?”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宋兰时牵了牛回来,一面将手中现摘的一把青草喂给它,一面向捐酒道:“方才收到蝶笺,藤州有事交接,近日便到。我与姜公子且先行了,来向师尊告辞。”
姜落微忙向捐酒辞别。
话音未落,有一浓眉大眼,约莫十八九岁的白净少年正从采莲洞中遁出,腰悬三尺剑,靴上还沾着草泥土屑,想是打理药草到一半,便被捐酒毫无预兆地匆忙叫了出来。
少年向捐酒微微一颔首:“师尊。”
捐酒指他过去:“此行路远,我方才听风掐指一算,恐怕未必顺风顺水,锦年你跟着一道去。”
温锦年显然并未料到捐酒召他出来,为的是竟然是这么一回事,面上愣着,也不多问,愣过以后便再一拱手,从善如流地向宋兰时趋近一步,垂手旁待。
姜落微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捐酒,哪里见他掐指算过什么吉利平安,正自疑神疑鬼,捐酒横了一眼过来:“你又扭扭捏捏的做甚,有话快问。”
姜落微赶紧摇手,满脸赔笑道:“没有,弟子愚钝,方才是自己想不通,现已茅塞顿开。多谢先生救命之恩,弟子告辞。”
宋兰时也向捐酒颔首致礼,转身离开。
姜落微跳着脚携剑跟上,三步并作两步,逃也似的,温锦年走在最后,拨草踏水,一路缓行而去。
风吹草低,飒飒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