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3·致敬①(2/2)
哪怕只是……这样而已。
为什么呢?
他其实也想问一问,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他好卑微地在深夜里、在那个所有人都以为他喝醉了、可是没有醉掉的夜晚默默流泪。
他躺在闻命怀里,害怕,绝望,偷偷哭着,还担心把身边的人吵醒。
他其实好痛,也好痛苦。
他想,有没有一点可能性,闻命会在意自己呢?
你为什么,不在意我呢?
他想,我等了你好久,我找了你好久,现在你终于在我身边了,可为什么我会这样难过?
他其实想问,你可不可以在意我呢?
紧接着他又想,我什么也不好,我凭什么值得闻命在意呢?
仅仅这样一个想法,就自我说服了他,他落寞地、自暴自弃地想,可是如果只是这种短暂而轻浮的关系的话,毫无安全感的关系的话,如果是闻命提出来的,闻命他是高兴的——然后心里又生出妥协般的幸福,那自己,也愿意的吧。
自己是愿意的吧。
他说完了又陷入更加难解的思考,他好困惑,又不死心似的,抓住了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可是你说过,你喜欢我。”
“小敬!”闻命叫他,他解释道:“我不是…”
“但是你为什么骂我。”时敬之忽然擡头看他,眼中恨意毕露,他睁着眼睛,像是要把闻命看清楚,然后闻命看到,只是一瞬间而已,他哭了:“…你为什么骂我?骂我浪?你还说我比酒吧里最浪的人还会叫……我没有随便,我也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就可以,可是你为什么这样说我这样对我呢?”
他的嗓音因为恐惧而颤抖:“……你是不是!和那些人想的一样?你看他不听话,压制住,就好了…?你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
这种表述带着巨大的侮辱和可怖的折磨,只是想一想、听一听就已经让时敬之万分难挨,他现在终于忍不住了、暴露出了他最最难以接受和消化的一部分,和闻命建立某种亲密的联结,令他痛苦、恐慌,他对这件事背后本身的象征意义怀有更加深切的恐惧,无论是交往方式这些很表层的事情,亦或是和与此相关的“纵欲”“动心”等令人浮想联翩的行为,都让他怀有惊弓之鸟般的巨大恐惧。
这种恐惧和痛楚发展到极致的后果,就是为他打造了一副极其敏感的内心,哪怕只是被轻轻拥住,就已经让他浑身发抖。
“我感觉我好下贱啊……”他忽然哭出声来,捂着脸哭,好绝望,仿佛就可以遮住一点点耻辱。
“不。”闻命忽然说。他亲吻他冷汗涔涔的鬓角,嘶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你不想……你如果不愿意,我们就不,不上,又不是非要…”
他好痛苦又心疼地想,我找你,不是为了跟你f o n 才找你啊。
闻命感到了巨大的痛楚。
他目眦尽裂,紧紧抱着时敬之,仿佛要把他揉碎了,咬紧牙关才把那种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压进身体中中。
“我感觉我特别肮脏、恶心、龌龊、下贱……可是…我没有随便,我真的没有随便……我也没有浪…”他声音特别小,应该是怕迎来严厉训斥,可是又太委屈了,委屈到极点、就只会偷偷说给自己听般耳语,和当年偷偷趴在闻命耳边说“我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的语气别无二致。
然而当年他神采飞扬,现在却底气不足,只是不停挣扎着、费尽力气地解释,一遍又一遍地解释,他哭的好难过,因为根本没有一个人相信他:“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他用一种“求求你相信我”的眼神无助地望着闻命:“我真的没有随随便便……”
那种状态闻命根本难以拒绝更不想拒绝,他用一种怕吓到对方的、无比小心翼翼的口吻附和他:“没有随随便便,你不是随随便便的人,我知道,你从来不随便,你最认真了。”
“你每次说我我都特别难受…我说我受不了你总不听…你总说我浪,我真的很浪吗?…我没有…我只是……”他好茫然,我只是……我只是什么呢?
面对闻命,他那么那么羞耻又绝望,羞愤欲死,连最后一点点尊严都无法保留,他太绝望了,忍不住崩溃道:“我好害怕……”
“我变成这个样子……我好害怕…我不想变成很恶心的人…我真的好害怕……”
“我一直好害怕…可是你为什么不听我说呢?你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听我说呢?…”
时敬之哭着说:“我每一次,都在很认真的告诉你,可是你为什么,一次都不在意呢闻命?…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闻命?我每一次都在和你说实话…我每一次都在很认真的告诉你……”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你为什么……不在意呢?”
闻命哑口无言。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呢?
他问过好多次,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呢?
那一刻闻命想到很多,有时是时敬之年少时候偎依在他身边打瞌睡,嘴里叫着闻命,有时是时敬之坐在很高很高的紫藤萝树下,隔着墙远远侧着耳朵倾听,又有很多时候,他缩在闻命怀里,手指紧紧蜷成一团,小声嘟囔阳光太热,而许多日子以前,他被误解,被关起来,被强迫,却只是哀伤又温柔地看着闻命,愧疚地流着泪说对不起,他说我惹你生气了,我该怎么办?还有那一刻,时敬之在海水中静静下沉,慷慨赴死,望着他的那种平静的、安宁的目光。
闻命记得那个暧昧朦胧的晚上,时敬之费尽心思,拉他进了这间悬挂的鸟巢。
那一刻他感到一种隐秘的疑惑,这间屋子又是什么呢?
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它开启呢?
以往他们都是在天台上打转,于是把这间阁楼一般的房间忽略了。
可是最后他想到的,是几个小时前,混进生命伦理委员会在27楼看见的场景。
他假意要挟TINA去追查换头小视频事件,借此混进生命伦理委员会的大楼,以此来了解那个人生活过的痕迹,想抓寻一些细节当做回忆聊以慰藉。
如果不是TINA胆小,从容就范的话,如果不是他心血来潮提起想去时敬之工作休闲的场所看看,随手推开了最后一扇门的话——
“rose-lsses,玫瑰之镜,就是指天真地、盲目乐观地看待世界——这是我一以贯之的理想主义设想。”
“我们永远没有办法去偷窥某个人的意识、思想、体验、感觉,感同无法身受,这就是隔阂,可是我们总是想去找一些共同感,这是本能的、下意识的反应——混沌初开时飞速振翅的蝴蝶、阿尔卑斯山脉勃朗峰山顶的白色积雪、海底鲸群愤怒的哀鸣、铁色飞船爆炸的一瞬间。”
“所以我发明了这台机器。”
“通过脑波发射装置,人类可以对外界刺激产生感官反应…我们可以将自己眼中的世界投射到旁人眼中,这样可以实现某种意义上的通感和共鸣。”
兰先生的声音逐渐响起。
“设计的灵感来自古老的审美。物哀,就是我们与万物产生共鸣的时刻。那些时刻往往是瞬间,我们想分享的往往也是那些瞬间。”
“那一刻个人就会化身移动的摄像机,不过不仅可以记录情景,还可以记录五感,向别人分享自己的感官体验。哈哈,如果你喜欢,你还可以记录自己的心情………”
“透过别人的眼睛去看待世界,是不是很神秘又神奇?”
十四岁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中,时敬之自暴自弃般沉浸在某种回忆里,并且对外界展示出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
那像是一种无声的战争,很长时间里,时约礼把这当成一种秘而不宣的背叛和忤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时敬之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同这对夫妻渐行渐远。
而很多时候,时约礼想去搜寻他们依然亲密无间的证据,却只能翻找到一些岌岌可危的蛛丝马迹。
“所以……”时敬之绷紧脊背,艰难地发声:“我明明失明,后来又为什么会看见?”
兰先生的声音似乎忽远忽近,“你以为玫瑰之镜是怎样发挥作用的?科技的确在发展,但在当年远远没有达到完全取代人工的程度。最初几代的装置,还不能通过计算机模拟脑波并投射图像,需要完全通过摄取人类的感官进行投射。”
时敬之大脑一片空白。
“因为你父亲。”他听见兰先生叹息着说:“他做了你的眼睛。”
“我知道你不是随随便便的人。”闻命嘶哑道:“因为你做了我的眼睛。”
仿佛被击中了,时敬之愕然睁眼,泪水飞快模糊了他的视线。
“但是有一件事还是说不通。”闻命感觉每一丝呼吸都像是针在神经上跳动,他看着身边的镜子,问了一个早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嘶哑道:“我是怎么看见你的呢?”
时敬之突然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叫,他奋力挣扎着向门口冲去。
“小敬!”闻命紧紧抱着他,身后是冰冷的镜面,这个环境似乎点燃了某些隐秘的回忆,两人俱是一愣。
时敬之抄着手注视那面镜子,里面是一大片破碎的人影。
不能惊慌失措。
他想。
擡头看着镜子上漂浮的倒影。
就在那里。
假意随波逐流也很难,如果一个人想认真生活的话。
他有一双神情忧郁的漂亮眼睛。
他家中桌上堆满了反窃听装置。
他像是任何一个人,却又不是任何人。
他造出来一面镜子,镜子里空无一人。
碎成千千万万块碎片。
旋即扭曲,卷入。
倒映着时敬之那张仿玉雕似的、无机质般的脸——
闻命感觉嗓间全是血沫,他盯着时敬之的脸,哑声道:“我已经知道了……”
他似乎怕惊动谁,于是更小声重复一遍,放松动作,又把时敬之轻轻拥入怀中:“我已经……我猜到了。”
时敬之似乎被唬住了,他盯着地面,却没有理会对方,只喃喃自语道:“我有时候看着镜子,感觉镜子里的人好陌生……所以我特别讨厌照镜子……但是我又骗不了自己…我好难过啊…我到底该怎么办呢?我没有办法了…可是我已经这个样子了…”
“闻命,我身边的人都不是我这个样子的,我变得好奇怪……”他忽然惶惶不安地看着对方,眼中的恐惧令人心碎:“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你已经好了…我知道错了…可是你已经好了……除了瞒着你,我没有做什么特别十恶不赦的事情…你已经好了……你明明已经好了…”
闻命突然说不出话来,他如鲠在喉,艰难开口:“是我的错……”
“是你自己招惹我的……”时敬之哭着说:“你明明都好了……”
心里太抽痛了,闻命把他深深藏进自己怀中,用巨大的力度抱紧他,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重复:“没有!你不是!你不想做的事就不要做!你听到了吗?兜兜?你不下贱,一点也不!”
“我找你不是为了xx才找你的!你听懂了吗?”
他嘶哑着继续重复一遍,仿佛在说给自己听:“可是我是怎么看到你的呢?”
他麻木地想,其实我知道的。
我是怎么看到你的呢?
他艰涩道:“所以才有了这间屋子,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