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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6·致敬②(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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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能恨不得从旁边的垃圾桶里掏出个纸兜盖在脸上,可是纸兜太脏,他思索在三放弃了。

闻命带他来到了当年的小房子存在的地方,然后对方再怎么大惊小怪、大呼小叫,他其实不怎么在乎了。

“我当年就住在这里。”

身后的尖叫戛然而止。

闻命也不管,继续往前走。

他穿过崎岖低矮的小路,终于走到了当年那处矮墙前。

其实这里曾经有一座古老的教堂,在贝伦区周遭的贫富差距最大、墙壁两侧的阶层矛盾最冲突的时候,教堂如同一个短暂的避风港。

现在古建筑自然是不在了,他们在矮墙边避身的小屋也早已消失,在岁月中随波逐流,闻命站在那里,忽然看见自己凝视着长而污秽的河道,成千上万具无名的尸体越飘越远,哭声全无,只有他自己还留在原地。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想找个地方坐坐,却没地方下脚。于是他就蹲下身,倚靠在矮墙旁。

他闻到空气中泥土的气息,石头上爬满青苔。

当年的爆炸把一切都毁掉,空虚匮乏到一切荡然无存。

哪怕是闻命想从断壁残垣中找到什么记忆,也毫无可能了。

“我以前怕很多东西,教堂,沙丽,可以产生联想的很多事物,那真是一段不怎么美好的回忆。”

“可是那天,你知道我当时看到岛上那个教堂——其实很长时间里我很怕那个地方,因为总有些不好的回忆——但是当我再次看到它的时候,我心里其实很平静。”

闻命感觉自己的确很平静。他的内心古井无波,能记起的,几乎都是一些很琐碎的细节,比如那间教堂里面凝视着地面的圣子圣母花,还有那些冰冷与温热掺杂的,暧昧旖旎的黑夜。

“有些事我想的和你们不太一样,你们可能也理解不了。你觉得这里条件太差,但是我其实没什么感觉,甚至觉得已经好太多。其实吃一顿法餐我能活,给我吃一颗苹果也能活,最难的时候我连更奇怪的东西都吃过。你们喜欢讲追求幸福,梦想,完美,成功,仁慈,乐观向上,明天会更好……我不这样,我一直觉得坎坷纷乱的过去从来没有办法被修补,明天会更差,梦想这种东西和噩梦差不多,都是会让我半夜惊醒的东西。我觉得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东西都是‘活着的附丽。”

“呃——”TINA努力去理解他的话:“你说的有道理!没错!生命权的确是最重要的——”

闻命只是很宽容地摇摇头。然后冲他笑了一下。

“你也不需要怜悯我。我自觉免于困顿交迫、穷困潦倒、饥饿、疾病、毒品、暴力,并且似乎还拥有了一个看起来不错的未来——没有必要埋怨命运不公,因为活着已经足够幸运——虽然过往坎坷,但是我已经拥有一生中最好的运气了。”

TINA内心深处涌出一种古怪的情绪。

他感觉对方似乎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完,但他没有解释的打算,而那个笑容很纯粹,那样子似乎在说,没有关系。

“你还记得那些爬山虎吗?”闻命指着远处的方向说:“你说剑桥大学教学楼外面有爬山虎,我是不知道的,也没有见过。”

TINA顺着手指的方向努力辨认。

“就在那个楼,那个带蓝牌子的咖喱店底下的第三个过道里,当年有个纸板房,房子外面爬满了爬山虎,我有时候就站在门口,看看爬山虎的颜色。有时候绿了,有时候红了。”

“他那个时候眼睛不太好,不能见光。我怕他磕着碰着,很多时候做事都是固定的,包括东西怎么放,时间怎么安排,我都提前计划好。我在爬山虎旁边停车,车上挂了个铃铛,铃铛一响,他就知道我回来了。其实我就是故意的。我挺想家里有个人等我。”

他看到TINA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于是很好心地解释:“我们小时候,因为意外遇见过。当时就在这里避难。”

他显然略去了很多细节,TINA还想问,却又一时顾不上。

其实在那个爬山虎附近发生了很多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他曾经在这里装了个秋千,是那种“人”组成的秋千,他踩在高高的树杈上,双手化作绳子,扶住时敬之的腰在空中慢慢荡悠。

“小猪跳跳有个朋友叫无翼鸟,他出生在树顶上,因为魔法,双脚无法触碰地面。”

“有天晚上,发生了太阳磁暴,有一瞬间我以为我们已经死了。我撑着一口气,还是跑了出去。其实我很慌,又不能表现出来。但是他那天好像吓着了,我怎么哄都哄不好,明知道无可救药,怎么都挽救不了,却还是不死心,想试一试。我就骗他,胡编乱造给他讲故事。”

那天晚上他知道了他的名字,还换来一个虽然迟到,但是算作友好的开始。

“后来我想了很久才明白,他那时候心里门清,什么都明白,比谁都清醒。他就是这样的人,看起来很清醒,但是又犯傻,明知道很多事不尽人意,很多人不怀好意,哪怕生活里处处充满意外和惊吓,他依然在给别人留余地。其实他应该不信任我的吧,我却很可笑地自以为是,我是他唯一的倚仗——当时我只是觉得,他怎么那么好骗。”

他低低笑了声,也不知道说给谁听:“他怎么就那么好骗。”

“他要是多怀疑我一些就好了。”闻命低声说。

TINA哽住,下意识辩解:“你不对劲!什么叫多怀疑就……”

“你不明白。”他露出了一个让TINA满头雾水、不明所以的表情:“那样他就可以拥有更好的人生了。”

“你这人怎么净说鬼话!”TINA完全不会答题:“我逻辑死!我文科生!我听不明白!”

闻命又无所谓地笑了笑,他似有所指,却并不在意去解释。

时敬之人真的很好,总是给别人留下余地。

他以前总觉得时敬之对所有人都那么在意,对每一个存在于世的人类个体带有仁慈的悲悯之心,对他更是没什么不同,甚至堪称冷酷;后来他发现时敬之异想天开,总把别人的苦难当成自己的苦难,甚至以内耗般的行径去无私奉献,他简直怒不可遏;最后他终于明白,时敬之对他最是宽容,并且永远把他藏在身后,而把刀尖对准自己。

就像是时敬之总是可以轻易看穿他的心事,又总是偏执果决地把他推开,不顾一切地讲,快跑,要自由,要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闻命看着那些废墟,突然想,人类创造出来这些东西,没有任何意义,哪怕他们可以保存几千年几万年,没有人毁坏它的话,直到人类灭绝很久之后,它可能都在这里,但是没有任何意义了。

其实这个也很奇妙,在几个周以前,第四象限的残部被一网打尽,这一切似乎也和闻命毫无瓜葛了。

不久以后有消息传出,莉莉丝的衰老症加重,已经到了六亲不认的地步。

闻命没什么想法,他甚至没有去见那个女人最后一面。

他只是在离开玛利亚海岛的时候,在不经意间瞥到了那间教堂的身影。

那间教堂一直维护得很好,闻命最后走的时候,想到以后这个教堂可能会毁坏,腐蚀,锈迹斑斑,还很可能被青苔爬满。

他站在原地,内心忽然涌现一股淡淡的如释重负之感。

“你回去吧。”闻命说:“不管是谁让你跟着我,都回去报备一声,你完成任务了,我也不会当个反社会分子。”

“谁说的我是被人安排来的啊?!”TINA脸色苍白地跳起来,高声叫道:“我自愿的不行吗?!”

“这么关心我的吗?”闻命静静凝视他,仿佛要看到他心底。他心里发怵,然而他紧紧盯着他,目光却没有焦点,仿佛在透过他,端详别人。

那目光太沉了,TINA心里一阵发毛。

“谁要关心你啊!”话音未落TINA顿觉不妙,他浑身激灵开始下意识辩解:“不是…那什么你这不是刚刚经历过灾难的吗?!这么很容易PTSD的好吗关心群众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生命伦理委员会在2030年左右已经将抑郁症等十一类病症从精神类疾病名单中剔除了出去。”闻命说:“德尔菲诺的人,是最健康、文明、拥有尊严的新时代市民,你刚才说的PTSD,已经是半个世纪前的说法了。”

“我可是刚刚拿到合法户口的人——虽然还在实体证件等待期。”他接着说:“你想让我控告你对新市民进行了诽谤侮辱吗?”

TINA:“…………”

TINA站了半晌,久久没有说话。

“你以后……”TINA试探着措辞,开口前他有些犹豫:“你什么想法?”

他想问为什么,又想问然后呢?他甚至下意识想否认,可是又不知该怎么开口,最后他把很多念头咽下。

“上学。”闻命给出一个出乎意料却又似乎合乎逻辑的答案。

TINA下意识想,你不是说教育没法子改变命运的吗?!好的嘛所以你现在脱胎换骨、有房有钱还有闲、所以也要一掷千金体验生活了吗?

“上学……额然后呢?”

“不会当个反社会,学着做个好人。”

TINA再次被噎:“……”

想到这里他自我发散了一下,闻命这是踩了狗屎运的吧!因为人才签证走了快速通道拿到世界学校的offer,顶级名校的光环是有的;世界语小语种张口就来,跨文化交流经验和脑袋瓜子也是有的;有房有闲,财产自由,安身立命的本钱也是有的……这已经达到很多人所规划的人生目标了。TINA不知该感慨人真的要投个好胎还是“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如果他顺利毕业,再找个联合政府部门的工作——是的,德尔菲诺应届生是有特殊选拔机会的——那他简直就是标准的德尔菲诺丈母娘眼中的金龟婿。

TINA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你那是个什么表情。”闻命无奈一笑,有点疲惫、有点头疼:“好吧,你们如果不放心,可以随时来抽查我,或者把我列为社区重点监管对象,我无所谓。”

“……我们不是那个意思……”TINA颤巍巍说:“请您不要拉黑我好吗…等您飞黄腾达我愿意给您端茶倒水………现在您在我眼中就是一块镶着金边的五花肉……”

“是镶着金边的破铜烂铁吧。”闻命哭笑不得,他侧身拨开头顶盛开得最旺盛的紫藤萝枝子,示意女士穿过:“你这种人…竟然没有被辞退。”

“我很聪明的好吗!”TINA踩着高跟鞋,穿过散落满地的青菜叶子瓜果核。

紧接着他看到闻命苦笑着摇摇头:“我都不知道怎么答了。”

他以为他会愤怒,暴躁,勃然大怒或者绝望痛哭。然而都没有,闻命轻轻笑了笑,很平静地眺望遥远处的高楼广厦,又静静凝视那片早已被摧毁的废墟。

他看累了,就低下头,打量悄然从墙边冒出来的绿色植物。

那模样有点刺眼,他下意识闭上眼睛。

“房子本身可以留存得比人类久很多,但没有人类,没有信仰,它们没有任何意义。”闻命突然开口说:“你看到了可能会感到伤怀,但是我的内心反倒是很平静。我看着这个房子,和看着我小时候被毒打时囚禁我的教堂没什么区别。我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因为只要人不赋予它意义,它就只是一团死物而已。”

“很多事其实也是这样。”

TINA猛然擡头。

闻命却没看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蹲下身,正一点一点把墙边的杂草拔了。

“巴黎圣母院里,那只鹿又怎么会懂教堂是什么意义呢?”

闻命拨开一层土,头也不擡一字一句:“青苔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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