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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8·镜像(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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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闻命给他的现实感太强烈,他从未去怀疑。

闻命在他眼里一直是真实的,和他自己看不看得见、听不听得到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他甚至能在完全看不见这个人的情况下铭记属于这个人的气味、声息、属于闻命的一切,他又能在阔别多年后第一眼辨认出闻命,这就是当年的人,他这样确信。

和他的世界完全不一样的人,他那般明了。

在他所处的圈层里,封闭、保守才是处事铁律,所有人其实都那样单一而抽象,如同面目僵硬的僵尸。

一旦活泼过头或者特立独行就会视为异族与异教徒,受到所有人的凝视和审判,进一步被抹去棱角,被逼着认输妥协,最后当作敌人屠杀。

所以他把闻命保护得很好。

他知道所有的、光鲜背后的窒闷和死气,他知道被卷进机器中的后果,被抹杀所有的自我意志,然后为了某些标准存活,如同行尸走肉的活死人,被碾压到渣都不剩。

他不想闻命面对这种煎熬又无望的命运。

所以他把闻命保护得那样好。

他终于攒钱买了大房子,那间布满生活气息的屋子,是他拼尽全力为闻命打造的安乐窝,是真正的人间天堂。

就跟当年光明街的寮屋一样。

因为他那样明白,那些看起来的光辉多么险象环生,无形的陷阱遍布周身,只有他坚不可摧,闻命才是自由的。

他对自己将要面对的深渊一样的命运心知肚明,他对规则和铁律有着无比强烈的恐惧,他知道背叛和违规的后果,他知道自己走下的每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是他还是走了出去。

从他十一岁那年走向这个人,说“是好运气”开始,从他十四岁那年走向这个人,一次又一次放弃逃跑、在光明街相依为命开始,从他二十一岁那年走向这个人,说着“可以”开始……

情不自禁,都是情不自禁……

他明知道是不被允许的。

他把自己的刀与刺对准了自己身后赖以生存的整个社会机器,他撬动了自己的骨头架子,撑起一座鸟巢。

为了维护这所可以遮风挡雨的屋子,为了里面那个人可以安静地睡觉,他付出了勇气、精力、身体、声望、尊严、骄傲……

所有……甚至是自己的命运。

他和自己说,没有关系的。

所有的苦他都能吃,所有的痛他都能忍。

哪怕是众叛亲离、被人指手画脚、被父亲打成大逆不道的不孝子的名号,他都认下。

没有关系的,他对自己说。

哪怕再一次被抛弃,被碾压,被惩罚,也是没有关系的。

没有关系的。

虽然很痛苦,但是没关系的,总是可以熬过去的。

他看着门口的老人剥花生,他总唠叨说他老伴爱吃。

时敬之忽然就记起来闻命失明时候的场景。

那天他做了英格兰早餐,那好像也不错,那是最最平凡的一个早晨,柴米油盐,粗茶淡饭。

他说我永远仰望你,他说你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他说我是你的礼物。

闻命曾经让他和梦想的距离那么近过。

可是也在这一瞬间,他明白,所有的一切已经回不去了。

老人看他,摸了把花生仁递过来。

他对时敬之的印象还是很深刻的。

因为他实习的时候,一共二十多个人,他总是来得最早,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扫地擦桌子倒垃圾,然后烧好当天用的热水。

特别上道,特别会来事,不卑不亢,把小事也做到极致,一看就比别人少走弯路。

时敬之蹲在地上,踮脚搓着花生同他唠嗑。

“好吃吧?!”老人很骄傲,拿通讯器和那头的老伴发信息,发到一般想起来时敬之还在,鬼鬼祟祟躲着摄像头威胁:“不准说出去!扣工资找你。”

时敬之哭笑不得连连点头。

那人拍拍他的头,又塞来一把花生,骄傲道:“好吃吧?!我自己院子里种的!”

“好吃的。特别好吃。”他突然笑出了声,笑出了眼泪,特别快活。

***

在档案室呆了会儿,时敬之下定决心般回到了家中。

天慢慢黑了,深秋时候的德尔菲诺略显萧瑟。

他出门的时候落了雨,冷冰冰。没带伞的人穿着夹克衫,裹紧衣服匆匆走过。

时敬之突然放慢了步伐,慢吞吞地,他一路走回家,也认真观赏了一场雨。

也不知道为什么,兰先生的电话追了过来。但是时敬之很抗拒,他甚至说,你不要再联系我了。

“我再也不想提和过去有关的事情了。”

他仿佛受了刺激一般,把自己完全隔绝于现实。

那种状态非常奇怪,反而引发了适得其反的效果。

兰先生语气焦急,要立刻买机票赶回来。

“那张协议是我陪你签的!如果真的要负责!那也是我来负责!你等着我——!”

“你一定要等我!在此之前千万不可以冲动!”

“不……”时敬之却突然拒绝了:“不要做无用功了。”

“我只是想清楚了而已。”时敬之面无表情地说:“其实离开才是最好的办法。

也不是没有人和我讲过,离开他们。我也许也一直尽力去远离,但是一次又一次软弱地妥协,接近,我一直觉得那么痛苦,也都是咎由自取。”

“也许你该恭喜我,也说不定。”他语气平静,又带着异于常人的骄傲:“其实我本来、我早就应该这样,不是么?”

“曾经你可是跟我说,我要找好自己的定位,是做一个孝顺的儿子,还是一个独立的自我,我如果无法选择,那便只能白白耗费心血。”

这样说似乎也没什么错。

“但是你妈妈那边…”

“她会好的。”时敬之突然打断他:“她每次都这样要死要活动辄住院,我以前更严重的时候,真的要死的时候,我看她也熬过来了。她和时约礼情况最恶劣我以为她撑不住的时候,我吓得茶饭不思,结果她还是熬过来了一点事也没有!最后搞的我像个恶人,像个喊狼来了的白痴,她就是这种人,我能怎么办?!”

这把兰先生堵的说不出话。

兰先生突然很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如果真的想清楚了,那么不错。但是你…”他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你和他说断绝关系?!你父亲的性格怎么可能听的来这种话?!”

“他不听不听的来,关我什么事?”兰先生的话大大冒犯了他,时敬之语气嘲讽如同挑衅般回答:“随便吧,谁都不能让我改了,爱怎么想怎么想吧。”

兰先生满心无奈,他想,也许是可以弥补的。

很长的时光里,很多事都是可以弥补的。

这是一种钳制了他们所有人的“光明乐观的价值观”,渗透在他们的命运中,无人可以幸免于难,大无畏与强行乐观、盲目乐观从上到下构建了鸟巢区,它因此发达,因此繁荣,“如果没有这种无我、忘我、以人类共同体的命运为自己命运的大无畏的乐观精神,怎么可以拥有如今的幸福生活?”

“人类幸福,我就幸福。”

“鸟巢区幸福,我就幸福。”

“因为这是对的,所以这是对的。”

时敬之却是个异类。

“你学不会牺牲、顺从、自我压抑、自我驯服,你就是不对的。”

兰先生最后只说:“Arthur,你没有自私。”

他知道很多人会戳他的脊梁骨,就只能叹息着说:“没有自私自利,做你自己想做的吧。也不要太在意别人怎么说、怎么看…”

“你…”他试探着说:“你要好好活着,你还记得你当初……”

“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为什么忽然变好了。”兰先生轻声说:“我从来不问。但是你自己心里要清楚。”

他想,你要记得你当初活下来的理由。

不是没有原因的。

兰先生曾经那么疑惑,他想不明白,“当时你那样子绝望,却忽然迸发出巨大的能量,扭转了自己的心态和命运,你要牢牢记住那个理由。”

时敬之却突然沉默了很久,再也不复剑拔弩张的状态。

“我以前,活着怕麻烦别人,死了更怕麻烦别人,死又不敢死……”他低声叹了一口气。

兰先生心惊。

就在兰先生以为他又变得消极软弱的时候,他却突然出声,声音隔着电磁波和电流,冷淡又不近人情:“…我已经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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