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许共逐鹿(2/2)
声音除了低哑些外倒算正常。
“侯爷出来许久了。”
言下意是,非有意来窥看。
“是孟峥那混账摸进宫里看我死了没,刮了他的酒。陈年的好酒,尝尝不?”卫含章没心神理会他具体说了什么,更别提领悟其中深意,只如平常对话般地笑着自顾自道。
宁怀沙拎着鞋冷着脸走过去,拿过他手中的酒。
这人自己什么身体自己不清楚吗,凉不加衣,饥不思饭,倒是酒不落下。
光说大夫开的药会麻痹他的精神,这玩意儿就不会了?
他心里压着火与恼恨,手上却没使什么力气,卫含章倒像个被草杆支起的破布娃娃一样,才被碰了一下,就往身后的石壁上倒。
像秋日委顿的树叶,靠着一丝不知道什么东西极力强撑着垂悬于枝头,不肯归于土壤,实际上摇摇坠坠,禁不住一碰之力。
“卫含章!”
宁怀沙顾不得两手都被占着,伸掌护住他的头,结果鞋袜和酒囊落了两人一身。
卫含章皱了下眉,又勾着嘴笑,“喘气儿着呢,想砸死我啊。”
结果半天没见宁怀沙有什么反应,他稍偏头才见那人发着抖,闭着眼,抿唇咬牙,眼泪簌簌地掉。
石缝中阴暗狭窄,无风亦无月。
卫含章印象中,迄今为止这人哭得最惨烈的一次,是自己在东南边清剿海寇偶然遇到他时。那个时候,宁怀沙既丢了多年奋斗而来的功名,还被逼丧母,言语上的安慰终是难达效用。
但与他交流过后,这人扑到自己怀里悲声痛哭的一瞬间,卫含章就知道,自己可能就是这世界上于他而言意义最深重的人了。
自己让人认他做哥,便该尽一个兄长的责任,予他应有的庇护。犹像他自己惊闻自己父母的噩耗,无所适从之时,出宫到侯府去接他的娘娘和三哥一样。
丽娘孤僻不语,但她就是宁怀沙的母亲,老侯爷和郡主娘娘长年不归侯府,但他们也就是卫含章的父母。
在一个小孩儿还没有长大时,那就是近乎支撑他的全部天地。
一个人天生知道,自己的天地,不说话、不与自己亲热、不着家陪伴自己,和彻底没有了,那是两码事。
卫含章永远记得自己当时跟游魂一样,呆望着似无尽头的长巷和门槛内黑布隆冬的幽廊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是什么感受。
出宫赶来的文皇后不顾这是在街巷之上,也不讲君臣尊卑,蹲下身就怀抱住这个小孩儿。
“别怕,别怕,小含章,娘娘一直疼你。”
于是,纵使卫含章当时只是个垂髫小儿,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才可以放肆大哭。
“小含章,以后我就是你的母亲,湖儿就是你三哥,你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住呀?”
文皇后不去擦他的眼泪,也不叫他止住不哭,只跟他絮絮叨叨。
“可是母亲说过,得叫您娘娘。”卫含章泣不成声,但规矩礼节没忘。
“那你就叫我娘娘吧,以后我就是你一个人的娘娘。”
“别人也这么叫......”
文皇后又将他抱紧了一点,让他的头能踏实地靠在她的身上,“我不疼别人。”
......
文皇后说到做到,待他跟待左湖就没什么差别,甚至忧心他夜间害怕不能安眠,还好长时间哼着歌谣搂着他,哄他入睡。
天凉有人劝衣,饥饿有人投喂,顽皮有人喝止,卫含章诡异地对于皇宫的眷恋之情,逐渐甚于侯府。
再长大点,懂些事,卫含章就知道了一个皇后在不受君王爱重之时,要出趟宫,接下友人的孩子来抚养,有多不容易。
哪怕那家人,那对夫妇刚殉国而死。
昭定年间的君臣无间,有多少缘由是当年有位皇后,敢着上皇后朝服,同不管不顾、只想和贵妃厮混、不耐烦皇后多管闲事的皇帝对峙。
皇帝言:一臣子家眷尔,何须降贵纡尊亲去接迎?你简直不知所谓!
对曰:敢问陛下,虽是一臣子家眷。但举目上京城,满朝权贵中,卫家人尚存几人?卫家子,除卫含章外,还有谁人?
文皇后的执拗出宫,给了卫含章一片可靠的天地,告诉了卫含章纵使长夜难明也总有烛火微光,却让岌岌可危的帝后关系更加恶劣。
卫含章也问过她,“娘娘,陛下不来见你,可是因为我?”
“不是,是他不懂事,不管他。”
“那含章以后保护娘娘和三哥。”
卫含章人小意高,大言不惭。
但有人纵容,文皇后闻言,弯着眼睛笑了开来,连声应好,还转头跟侍女说,“看看我家小含章,都会心疼人了。”
......
相比之下,自己这个哥哥对于宁怀沙就没那么称职了。
他好像就招呼人住进了侯府,然后一月递封家书,再偶尔捎几件小玩意儿给他玩儿,就没再做过什么特别的事了。
讨厌他吗?
完全不讨厌。
喜欢吗?
也许有点。
但世有规矩方圆,人有礼法纲常。
此事并非儿戏。
卫含章呼出一口气,往旁边石壁靠了靠,蓄了点力气,将他拉过来搂进怀里,静默无言。
宁怀沙靠在他身上,听他那不怎么利索的心跳。
感受到那人还在战栗,卫含章便将他搂得更紧了些,伸手抹去了他脸上眼角的泪珠,“别闹,我真没气力哄你。现在还死不了,一点头疼,明日就好了。”
卫大将军的怀抱在宁怀沙心中向来是坚实可靠的存在,一如他这个人,往哪儿一站,似乎都可以遮挡住所有的风雨。
今朝被他一揽,宁怀沙发觉卫侯铜打铁铸的骨头依旧。
但年岁磨去了这人的血肉,现今已带给不了人温暖。
卫侯的骨头又瘦又冷,硌人得慌。
而宁怀沙未得应许,不敢伸手抱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