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就知道了,对吗?(2/2)
遗传?苏隐竹心脏狂跳。
“你的直系血亲,尤其是父母,有没有出现同样的症状,如果有,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明显症状?假使能获得他们的数据,对你接下来的治疗会有所帮助。”
父母?苏隐竹昏沉的大脑陷入回忆,他的眼前闪过一张模糊的脸。那些在过去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渐渐浮出水面,拼凑成一张被浓雾掩盖的泛黄的画面。
医生的话还在继续:“恕我直言,医学界这一类罕见病的了解实在是太少,我们会尽全力给你制定眼下最优的治疗方案,良好的心态也是治疗方案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想我应该再强调一遍,这个病的前几年非常关键,或许明天,或许明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迎来一个缓冲期,当然我并不想扫兴,也可能没有。但人总得信点什么,支撑我们永远向前看,沉迷于痛苦可没有好处,前进是唯一的治愈之道。”
片刻,他又问起有关亲属的病史,苏隐竹只是摇头。医生神情变得更加严肃,加重语气让苏隐竹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这有助于他们为他制定更加合理科学的治疗方案。他以为眼前的年轻人尚未从巨大的悲伤中缓冲过来——事实也确实如此——但苏隐竹并非刻意隐瞒。他预感到前方还有更大的悲痛会降临,撕开尘封的遮羞布,就是血淋淋的真相。
走出医院,苏隐竹感到一阵眩晕,幸或不幸,他说不清。
但至少,他知道该去像谁讨要真相。
......
果不其然,他从苏瑾的眼睛里看到了另一个人残存的影子。
苏隐竹忽然不想要答案了。他用最后的力气转身走进琴室,合上了门,挂了锁。
眼泪刺痛了他的眼睛。
一向在外果决、干练的苏瑾显示出孩子般的不知所措。她眼看苏隐竹把自己关在琴室,像多年前那样。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她慌乱地想上前,脚却无法挪动,所有的神经紧绷着,落不到实处。
房间里隐约传来了钢琴声,苏瑾才慢慢踱步到门前,背靠着那张紧锁的房门,那么轻薄的一道门,时隔多年再一次死死隔绝了两人。
苏瑾双手抱膝,头低垂着,眼泪晕湿了长裤,繁重的工作让她精疲力竭,头发胡乱散落在肩头,眼眶泛着青。她静静地听着琴室里逐渐隐没的琴声,直到有所感应,像是笃定了苏隐竹也坐在只有一门之隔的另一个空间,等待一个时机。
“小竹,你知道吗?我一直都觉得,你比你父亲勇敢。”苏瑾沙哑的声线轻飘飘地从门缝里传来,轻得像一个梦。
“我知道这个病会遗传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在夜里惊醒。看到你在我怀里安稳地睡着,我就止不住地想,如果你也得了这样的病,与其再经历一次悲痛,不如尽早抽离...对不起,妈妈只顾自己的感受,明明你才是承受痛苦的那一个...”
“......”苏隐竹后脑勺靠在门上,痴痴地举起右手在眼前反复描摹,继而换左手,接着又换回来,迟迟不答话。
“对不起......对不起,妈妈没有尽到责任,让你这些年总是一个人,我总想着熬一年,再熬一年,马上就结束了,你自始至终都平平安安的...”苏瑾第一次在孩子面前泣不成声。
屋外雨声高亢,风呼啸着,无孔不入地侵袭着一切。
苏隐竹眼里布满血丝,透过指缝凝望着那架钢琴。恍惚间,他看到了多年未见的父亲,即使那人的五官模糊得像笼罩着一团散不尽的浓雾,苏隐竹仍能感觉到他在微笑,而同样坐在琴凳上的,还有两只小脚前后摇晃的苏隐竹。可转眼,琴凳上只剩下苏隐竹一人。
苏隐竹别过头,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为什么呢?十多年来没有一丝征兆,他刚下定决心走这条路,他明明已经通过了考试,凭什么现在一句无能为力的遗传就断送了他所有的努力?
模糊的视线把时间拉回确诊的下午,医生平和的语气不夹杂任何情绪,反倒让苏隐竹感到怪诞的安心,就好像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苏隐竹木讷地点头,医生的话和轻微的耳鸣声一起杂糅进大脑。他出了医院,随手就把诊断报告扔进垃圾桶,平生第一次买了烟,点上。刚启唇就被呛得咳嗽不止,一股散乱的烟从指间向上盘旋,破碎。
太可笑了。苏隐竹想。
他竟然幼稚到认为只要把诊断报告扔掉,就仿佛他的手指,他的骨骼,构成他骄傲的活着的一切就都不会随之腐朽瓦解。
他竟然想毫无根据地去相信,从来不受任何人掌控的世界,绝不会如此轻率又残忍地夺去他的天赋和信念,给予他毁灭性的打击。
苏隐竹头痛欲裂,他竭力想把身躯蜷起来,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下一秒脑海里忽然闪过宋怀景的声音,遥远而飘忽不定。
——“没关系的,小竹,不要自责。”
——“别停下来,你的前途远不止于此。”
——“音乐的世界需要你。”
苏隐竹再也忍不住,指尖不断颤抖,眼泪倾盆,他攥住胸口的衣料,尝试大口喘息,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响。
“呜...”苏隐竹哽咽出声,窗外透进来的光惨白如纸,透过百叶窗将一条条平行的暗影铺在他脸上,地上的人儿像葬于凛冬已过初春未至时最后一场风暴的新芽,周身倾注着凋落而未尽的美。
苏瑾还在抽泣声里不断道歉,混杂在窗外愈急愈烈的雨声中,苏隐竹听不真切。直到天将破晓,苏隐竹才打开房门。苏瑾仍蜷缩在门口,听到声响慌乱回头。
“小竹...”苏瑾难以直视苏隐竹的眼睛,这么多年,她以为只要跟自己的孩子保持距离,至少,到不得不离别的时候,自己能减缓一些悲痛。她的心在很早就已经缺失了一块,再也经不起重演。
苏瑾强迫自己把精力放在工作,放在应酬,唯独每次见到苏隐竹,都不敢面对那双跟自己七八分像的眼睛。
苏隐竹自父亲离去后,对苏瑾的依赖程度日益攀升。尽管他从不开口,苏瑾还是明显觉察到苏隐竹拘谨又落寞的目光和书房外单薄瘦弱的身影。他们住在那么大的房子,可每个人都只生活在一个小如龟壳的世界。
那段时间,苏瑾在书房办公的时候,常常能看到小小的孩子带着玩具和书籍藏在能够看见她的地方,每隔一段时间就往自己这边瞅一眼。这让苏瑾觉得难以适从。苏隐竹越是粘着她,她就越为自己敲响警钟。
每当难以割舍的母爱作祟,苏瑾就立刻把生活的重心全权转移到工作上。苏隐竹失去父爱的日子,她几乎搬到了办公室,总要等苏隐竹睡下后在凌晨回家,有时甚至几天都住在公司。
为了补偿孩子,减轻自己的罪过,苏瑾为苏隐竹安排好了生活中的一切,巨细靡遗。
她频繁变更工作地点,企图以这种方式避免进入生活循环往复的怪圈。苏隐竹也跟着她几经周折。但无论是孩子的吃穿住行,还是闻名的钢琴教师,苏瑾都尽自己所能把最好的资源统统塞给了苏隐竹,唯独没给他最需要的爱。
久而久之,苏隐竹也察觉到母亲不喜欢甚至厌恶他粘着自己,一些出于下意识的排斥和闪躲都无法避免地给年幼的苏隐竹造成了情感屏障。
渐渐,他如她所愿,两人默契地渐行渐远,同在一个屋檐,苏瑾对苏隐竹的熟悉程度还不如长工蒋阿姨。以至于最后,苏隐竹平安地从小学毕业,再到初中,接着是高中。苏瑾悬着的心像滴水的龙头,终于在攒够满满一桶心惊胆战后缓缓下沉,可时间不会等她,孩子也不会。
等她回头的时候,苏隐竹已经跟她背道而驰。她依旧在原地踟蹰不前,可苏隐竹已经一个人走了很长的路,现在,她连苏隐竹的影子都追不上了。
苏隐竹半蹲在苏瑾面前,勉强扯了扯嘴角,环抱住苏瑾涩声道:“妈,你不该瞒着我。”
微凉的体温包裹住苏瑾,这一刻她也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年已经长大了,长高了,再也不会偷偷带着书和玩具来找她,更不会在凌晨蹲在她房门前哭了。错过的时间永远不会回来。
“回去睡觉吧。”苏隐竹说。
“对不起......”
“别再说对不起了,”苏隐竹摇摇头,此时此刻,琴室的空间也变得逼仄,已然容不下苏隐竹的不安,他起身走回房间,“好好睡一觉吧,我们都是。”
太累了,体力消耗殆尽,苏隐竹拖着步子回到房间,他再也没力气起身,一头砸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