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套马杆(2/2)
没人说话,只听见牙齿嚼带子的声音,咯吱咯吱作响。
嚼得牙酸了,士兵只能随手舀起一勺雪水,勉强用以佐餐。
每个人的喉结都在艰难地上下滚动,脸上是麻木的饥饿。
卢象升站在不远处,一身白袍上落满了积雪,攥紧的剑柄硌得掌心生疼。
他张了张嘴,朝著身旁的亲兵吩咐道:「把我的五明骥牵来吧......让弟兄们开开荤。」
「即便吃不上肉,喝两口肉汤也行。」
一旁的猛如虎和副将刘钦闻言,连忙上前劝道:「军门!万万不可!」
「且不说马儿跟随您征战多年,要是杀了吃肉,万一有事,连突围都突不出去!」
卢象升摇摇头,苦笑道:「突围?」
「为今之计,卢某还能往哪儿去?」
「我意已决,不必再劝!」
可就在几人争执不下时,营地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卢象升生怕敌军来犯,立马带人赶了过去,可等到营门处,他才发现来的竟然是一群百姓。
他们有老有少,穿著单薄的棉袄,手里拎著些布袋子,冻得脸通红。
经他细问后,卢象升才知道这是附近大名、顺德、广平府的百姓。
打头的是个乡老,头发胡子花白。
看见卢象升,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来,一把拉住他的手,未语泪先流。
「卢公,咱三郡百姓来看您了。」
「自从大名府一别,如今已有五年矣,不知您可曾记得小老儿?」
见著眼前的乡老,卢象升恍若隔世。
这不是当初他任大名兵备道时,平乡县王固村的族老吗?
八年前,他升任山东布政使右参政,整饬大名兵备道,管辖大名、广平、顺德三府。
当时流贼肆虐,卢象升抽集壮丁,训练乡勇时,就曾与眼前的老者打过交道。
那乡老的手冻得冰凉,攥得却极紧。
他看著卢象升枯槁的面容,顿时泣如雨下:「卢公昔日也是俊后生,怎得如此憔悴?」
「天下动荡快十年了,明公出万死不顾,率先为天下苍生挺身而出。」
「定然是朝中奸臣当道,明公一片孤忠,反倒遭人嫉恨排挤!」
「乡亲们都听说了,如今将士们奉调出关,抗击东虏,哪个不想家?」
「天可怜见,辗转于荒野兵锋间,竟然连一顿饱饭吃不上!」
他擦了把泪,言辞恳切:「卢公听小老儿一句劝,不如先移师到广平、顺德府城暂歇,广召忠义之士。」
「三郡乡亲们但凡听卢公之名,哪个不欢欣鼓舞?」
「当初要不是您编练乡勇,大家早已死于乱兵贼寇之手;如今要不是您挡在前面,咱们又要深陷鞑虏兵祸.......」
「三郡子弟同心戮力,只要您登高一呼,赢粮景从者必有十万之众!」
「比起您如今孤立无援,岂不是天壤之别?!」
卢象升看著眼前的老者,又看了看后面的百姓,眼眶一下子模糊了。
铁打的汉子,此刻也忍不住泪如雨下,他紧紧握住老者的双手,泣不成声:「卢某————多谢父老乡亲厚爱!」
「可如今严旨迭下,卢某旦夕将死之人,又怎能再拖累诸位父老!」
「回去吧,眼下鞑子正往这边赶呢。」
「明公!」
「明公!」
「听小老儿一句劝...
」
说完,他猛地止住泪水,不顾眼前老者的苦苦哀求,回头喊来猛如虎和刘钦:「把乡亲们送回去,再分些人手,护送他们安全到家。」
两人叹了口气,心有戚戚的转身回营点人,可喊了好几声,营里的兵丁却没一个应声。
人群沉默著,像一块的生硬石头。
士兵们都低著头,有的攥著手里的破枪杆;有的攥著身上的衣甲,也不说话。
一些年轻的士兵偷偷抬了抬头,看了眼远处卢象升的背影,又赶紧把头埋下去。
他们不是不愿听令,是怕。
怕这一去,再回来时,营盘没了,同袍没了,连卢督师也没了。
最后好说歹说,军中才勉强挑出了五十多人。
都是些年纪最小、尚未成婚的小伙子。
他们一个个都红著眼,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送走百姓没多会儿,营外又有人来了。
来人名叫姚东照,他领著一支车队,拉了十几车粮食停在营门外。
姚东照是当地的生员,听闻卢象升军中缺粮,竟变卖家产,筹集了七百斛粮食牵来劳军。
看著车上的粮食,卢象升眼圈又红了。
军中缺饷缺粮这么久,久催兵部不至,没想到最后竟然是百姓们站了出来。
他紧握著姚东照的手,声音哽咽:「姚生雪中送炭,卢某————无以为报!」
他摸了摸腰间的佩剑,将其解下来,郑重地递给了姚东照:「卢某如今子然一身,身无长物。」
「此剑随我多年,今日相赠聊表寸心,万勿推辞!」
姚东照接过剑,手指摩挲著剑鞘,眼含热泪:「督师,不知————不知何时才能再与督师相见?」
卢象升望著京师的方向,又看了看身边面有菜色的将士,长叹了口气:「我率数万山西儿郎入京勤王,未竟全功。」
「如今————东虏攻势未衰,前途难卜。」
「此战若能得胜,扫清胡尘,我当与姚生再会于京师,共饮凯旋;」
「倘若兵败,此身便付与疆场,以血肉滋养故土,亦算死得其所。」
「他日若天下承平,你再拔出此剑时,如有寒光流转,那就是我来见你了——
」
姚东照闻言顿时泣不成声,他抱著怀中宝剑,对卢象升深深一揖,肩头止不住发抖。
得了大名府百姓和姚东照的资助,将士们总算是能饱餐一顿了。
可就在众人沉沉睡去时,在营地的一个军帐里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目睹了白天的所见所闻,猛如虎和刘钦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为卢象升寻得一线生机。
可究竟怎么做,谁来做,两人却争执不下。
昏暗的营帐里,油灯如豆。
猛如虎背著手来回踱步,语气焦灼:「不能再等了,必须想办法让军门离开!」
「军门是我宣大的主心骨,万万不可折在此地!」
一旁的刘钦却叹了口气,沉声道:「可是————督师的脾气你我都知道,他岂是临阵脱逃之辈?」
「今天督师连大名府都不愿意去,生怕连累了当地的父老乡亲,咱们又如何能劝得动?」
他话锋一转,冷声道:「你我应该都清楚昔日袁崇焕下场,要是督师回去了,照样难保性命。」
「依我看,他这是已经心存死志,想要一死报效君恩。」
猛如虎闻言,攥紧了拳头:「那也比死在这儿强!」
「军门就算不再领兵作战,放到后方理政也有大用!」
「就算用强!绑也得把军门绑走!」
「我意已决,由刘副将你护著军门冲出去,我领兵殿后!」
刘钦沉默片刻,忽然抬起头,沉声道:「不可!」
「猛总兵,你是蒙古出身,此事————恐怕还得你来办。」
猛如虎闻言一愣,随即脸上涌起一股怒色:「刘副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猛如虎虽是蒙古降人出身,但归降以来,披肝沥胆,天地可鉴!」
「你岂可以蒙鞑蔑视于我?」
正说著,他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刘钦见状,连忙按住他的手,解释道:「猛总兵息怒,刘某绝无轻视之意,更非质疑你的忠勇!」
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我的意思是,由你去办,在战况最激烈、无暇他顾之时,想办法送督师出去————」
猛如虎依旧余怒未消,冷冷道:「如何护送?督师岂会听我的?」
刘钦也不废话,从军帐的角落里拿来了一根套马杆。
看著猛如虎疑惑的目光,他连忙解释道:「这是先前从鞑子手里缴来的。」
「我记得————你们蒙古人,似乎善于套马?」
「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找个机会,把督师的马给套了,强行把他从战场上带走。」
「实在不行,套人也可以!」
「只要你带著督师冲出去,我必定拼死断后,为你创造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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