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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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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衷忻立马紧张,倾身上前查看:“怎么了?哪儿疼?”

穆宜华揉了揉脖子,有些难为情:“脖子……许是被那个金人咬的……别,别看了……”

被人轻薄已是难堪,难不成还要被人仔仔细细地看这伤才行?她不愿意,她觉得耻辱。

左衷忻看她神情,知她心中所想,没有再追问,只是问道:“没有流血吧?”

穆宜华摇头:“没有,就是有点疼。”

左衷忻没再有动作,只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手上的地方,手上的木枝不知何时已被折断。他连忙垂下脑袋,换了根木棍将埋在草木灰下的红薯畚出来,稍稍凉了一会儿,将较大的剥了递给穆宜华。

穆宜华摇了摇头推给他:“我吃不了那么多,左郎君还是你吃吧,我吃小的就行。”

左衷忻没有推辞,二人对着面前明亮的火焰,无言地吃完手中的地瓜。

清晨的山林很是寂静,他们又活过一夜。

“谢谢你,左郎君……”穆宜华蜷缩着身子,耷着眉眼,眸光中没有神采:“谢谢你……”

左衷忻看着她,没有说话。

穆宜华心头觉得很是悲凉凄楚,可眼中却没有眼泪。许是因为这个结局她早就已经在心中演练千百遍了,在那几十个被金人包围的日夜中,在父亲离世三哥远走的日子里。

如今的她只是有点难以接受,仿佛先前所经历的一切不过就是梦一场,等天亮了,梦醒了,她还躺在她汴京穆府舒适的大床上,清晨起来,能听见丫鬟扫洒的声音,春儿张嬷嬷起来喊她起床为她梳妆,穆长青吵着叫着要上街,一切都是那么平凡祥和。

可现在她身着寒衣,身在林间,后路不可退,前路亦难明——她已经无处可去了。

她埋首于双膝之间,冷静多会儿才勉强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方才开口问道:“左郎君,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左衷忻拨弄着火苗,又添了一把柴:“我去了穆府,但是等我到的时候,金人已经在搜刮了。我听他们颇为恼火,许是因为没有找到你。然后我又出门找你们,我记得我此前同你们讲了若是要跑就往新曹门跑,我也不知道你们会不会听我的,但是我也只能赌一把,没想到我赌对了,在那里找到了你。等逃出去后,你打算怎么办?”

穆宜华垂眸:“我不知道……我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在包裹里,我从草垛里引开金人的时候,把包裹给长青了。若是找不到长青,或者他……”穆宜华不敢往下讲,“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亲人不在,我活在这世间又有何意义?”

左衷忻听见这句话,肩头微不可见地抖动了一下,他擡头看她:“去明州吧,如何?”

“明州?”穆宜华望向洞外天际,“好远啊,好远的地方……”

“江南鱼米之乡,风景秀美,人杰地灵,你还在那边待过四年,明州是个不错的选择,是不是?”

左衷忻想让她有开启新生活的期盼,穆宜华知道。可她心里已经对未来没有任何期待的,因为大宋没有哪个地方能比汴京更好,未来的日子也不可能再比从前幸福了。

“不要过早地否定将来。”左衷忻看见她的神情,轻笑道,“你如今觉得将来未必能过的好,是因为现在你正深陷坎坷,不见天光,你觉得这个世间烂透了,像你这样的人,以后怎么还能过上好日子。但是我要告诉你,能。未来或许不会过得有多好,但是也绝对不会有你想象的那般差劲。逃出生天已是不易,有多少人的性命葬送在了汴京,我们已经享受了他人无法享受的幸运,便没资格自怨自艾。珍惜当下,只要活着,日子就能过下去。”

话音落下,穆宜华没有说话,她嗫嚅了一下干涸的嘴唇,只觉心上抽疼酸涩,眼泪倾泻而出。

她哭了却也笑了,她又想道谢,却又觉得自己道谢次数过多显得没有诚意,便又住了嘴,只双目含泪感激地看着左衷忻。

左衷忻也望着她,轻声笑了笑:“都会过去的,相信我,都会过去的。”

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信誓旦旦,好似天塌下来都惊动不了他分毫。

穆宜华有些好奇:“左郎君,你可以跟我讲一下你以前的事吗?”

左衷忻神色一愣:“以前……的事?”

“对啊,以前你在明州的事。”穆宜华托着腮看他,有些期待。

左衷忻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置可否地笑笑:“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头悬梁锥刺股,囊萤映雪之类的,古往今来寒窗苦读的事不在少数,都差不多吧。”

穆宜华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信,越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人,经历的事情越多,只不过就是不想同人诉说自己苦难的过往罢了。罢了罢了,左郎君不想说我也就不追问了,等日后再说吧。”

日后。

左衷忻听她说出这个词,心头一松。

洞外天光大亮,二人收拾一番重新上路,又走了几里地,穆宜华突然顿下脚步,她回头看向来时路,冷不丁问道:“是不是再往前走,就要出城了?”

“对,我们马上就到城郊了。再翻过一个山头,山脚下有一处码头,走水路向东通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不出半月,你就能到明州了。”

穆宜华没有回话,只是转过身去,朝着汴京城的方向直直跪下。

咚咚咚。

穆宜华虔诚地朝着自己的故乡与父母磕了掷地有声的三个头。

不知此生归期是何期,唯愿在天之灵护佑我此生能够魂归故里,他乡非故乡。

穆宜华从身上扯下一块小布拘了一捧汴京的泥土揣在怀里。

她抹去脸上泪痕,转身笑着对左衷忻说道:“走吧。”

山路虽是崎岖,但是好在没有金人扫荡,二人走走停停,终于在第五天绕出了群山,码头近在眼前。

穆宜华从没有走过那么多的山路,一双脚被磨出了血,她有些脱力地靠着树干喘息。左衷忻见状,上前蹲下身,示意她伏在自己背上。

穆宜华推辞,左衷忻笑着问道:“穆娘子,我杀了那几个金人,你不会还以为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吧?”

自然不是的,这一路走来,穆宜华是真的见识了左衷忻的体力有多好,这崇山峻岭,他仿佛不会累一般,又是找路又是找吃的,还要照顾她这个从未爬过山的大家闺秀,一路辛劳自是不必多言。可他却没有抱怨一下,甚至说多休息一会儿,每次都是穆宜华喊累了,他便也跟着稍作休息,等穆宜华缓过劲来,他才继续牵着她上路。

他很可靠。

“我小时候除了读书,还要帮村里的大家伙们种地农收,等到了秋天,我还会和村中的猎户一起进山,去猎兔子野猪雉鸡……所以我杀那几个金人,跟杀野猪没什么区别。你不必觉得拖累我,这对我而言不算什么,上来吧,我背你下山。放心,不会滚下去的。”

穆宜华从善如流地趴在他的背上,冷不丁地说了一句:“那你背我,是不是也跟背野猪一样?”

左衷忻被噎住了,一时间竟想不出狡辩的话来。

穆宜华笑了,左衷忻耳根微红:“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穆宜华点点头:“我知道。多谢左郎君……”

二人终于下了山,左衷忻将穆宜华稳稳当当地放在石头上,穆宜华看见他额上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擡手将它擦去。

天上又下起了雪,码头多是逃命之人。

左衷忻往远处看了一眼,将手中的剑递给穆宜华。

穆宜华心中疑虑:“这是做什么?”

“接下去的路,我无法再陪你了。”他立在雪中,温和又深情地看着穆宜华。这是他第一次敢用这样的眼神去看她,他一直都在害怕,害怕她知道,害怕她察觉,可是如今要分别,他全然没了顾忌:“我要去江陵府找襄王殿下,如今能救大宋于危难的只有他了。穆娘子,汴京一遇,千载难得,就此别过,望你珍重。”

穆宜华震惊于左衷忻言语中的直白,她脸颊“腾”地一下就红了,见他转身要走,急忙喊出他的名字:“左衷忻!”

左衷忻顿住脚步,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身。穆宜华双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给她的那把长剑,眼眸澄澈,神色坚定,她欲言又止,良久,他终于听见她嘴中说出的那一句清晰的话——

“左郎君,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北风还在耳边呼啸,码头还有人声鼎沸,可这一切钻进左衷忻的耳朵里却是无声的,他只听得见穆宜华那句话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旋。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是不是见过?

——当然见过,穆宜华。

你不知道,我们已经认识快六载了,而在你的眼里,我不过是个在春闱初相识的举子罢了。你不知道,我为了能够再次站在你的面前,耗尽了多少心力心血,走过多少个日日夜夜,跋山涉水,从山高水远的明州一路来到汴京,然后在汴京那间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书店里再次遇见你。这些你都不知道。

可是没有关系,终有一日,你会知道的。

左衷忻望着他,眼底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清澈的潭水。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了过来,即使有一柄坚硬如铁的长剑横亘在他们之间,他还是张开双臂,怀抱住了他面前的这个姑娘。

穆宜华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左衷忻在做什么?他在抱着我?

这跟救命时的不一样,救命逃亡时,他背她牵她都是情有可原,可现在呢?他又为什么要抱着自己?还这样紧。

左衷忻并没有抱很久,他缓缓松开,看见姑娘不出意外的惊愕的脸庞,失声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件二人并不陌生的东西——

那是当年琼林宴时,穆宜华被用去击鼓传花的桃花扇面,上头还写着穆宜华十三岁的小令“少年不知闺人愁,墙里墙外花开无人嗅”。

穆宜华以为丢了便再也找不回来了,不承想竟是一直被人藏了起来。

左衷忻也不避讳,将桃花扇面举到穆宜华面前:“这东西我一直留着。宜华,若是上天眷顾,以此为信物,我一定活着来明州找你。你也要答应我,好好活下去,活到我来找你的那天,我有话要对你说,好吗?”

穆宜华胸中情怀激荡,如鲠在喉半天说不出话来。

忽然,她听见远处有一熟悉的声音在高喊她的名字。

“穆宜华!穆宜华!姐姐!”

穆宜华立即回头,只见穆长青与春儿满身污血地向她跑来,二人齐齐扑进她的怀里号啕大哭。

“啊啊啊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姐姐,呜呜呜呜,姐姐呜呜呜呜呜,我不能没有你呜呜呜呜……”

“好了好了……”穆宜华想推开穆长青去追左衷忻,却怎么也推不开。

“呜呜呜姐姐,张嬷嬷死了,天杀的金人不得好死呜呜呜呜……宁伯伯救了我们又折回去杀金人了,宁伯母和元吉跟我们一起跑出来后发现元庆哥哥不见了就有折返回去找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呜呜呜……”

穆长青哭个没完,左衷忻见状,心中更是安心,浅笑着朝她点了点头,转身就又往山中走去。

穆宜华连忙挣开穆长青的束缚,紧跑几步大喊:“左郎君——我在明州等你回来——等你回来——”

左衷忻没有回头,只是举起手挥了挥,快步消失在草木雪山之间。

家人团聚重逢,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劫后余生。穆宜华穆长青春儿三人给了船老大三倍的价格,终于坐上了离开汴京向东行的船只。

船只离开码头,崇山峻岭层层错开,远远地看见在水的另一边的汴京。

浓烟滚滚,满目疮痍,城墙里的哀嚎声冲破天际好似被北风席卷而来。

远离杀戮,远离战争,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也才知道曾经的一切是真的回不去了。

这一切无不让穆宜华感受到没顶的绝望与悲苦。她痛苦地将自己蜷缩起来,眼泪再也忍不住,她扶着船沿,撕心裂肺。

再见了,那个藏着她无数年少绮梦,无限风光的汴京;再见了,那个她睡里梦里,繁华鼎盛、风貌绝代的大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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