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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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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腊月十五黎明,开封府又贴榜:“大金合议已定,朕以宗庙社稷生灵之故,躬往致谢,咨尔众庶,无得疑虑。”④

官家会回来吧?宁王和枢密使也会回来吧?百姓们满心疑虑,却又想着金人乃蛮夷之族,如何会将礼仪规矩,一时心中忧惧惶恐,竟纷纷拿出金银财帛,望献于金营,恳请他们放了大宋的皇帝与朝臣。

可是一直等到傍晚,南熏门外都没有任何归人的迹象,未久,开封府出榜:“大金已许和议,事未了,朕留宿,只候事了归内,仰军民安业,无致疑虑。”

这一张张的榜贴出来,城中百姓传言相告,穆宜华听穆长青讲了,心头也是惴惴不安。

“这些话放出来,不过是为了让百姓安心,如今金帐中形势如何,我们全然不知……”已是子时,可穆府上下没有人睡去。

不,应当是整座汴京城,都是不眠之夜。

穆宜华靠在窗棱边上,接过张嬷嬷递来的库房清单,粮食还够,但是炭火是真的快不行了。如今的他们也只是夜间睡觉时烧点,两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并用一盆,这才撑了一些时日。若是炭火还运不进来,怕是未等金人打进来,城中的百姓就要先冻死了。

穆宜华掐了掐眉心:“棉衣都发给大家了吧?”

“都发了,刨去我们四人,一共是二十五件。”

“好的,炭火就先别用了,这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呢,就让大家衣服穿厚点,早上晚点起床吧,吩咐厨娘一日就两顿饭,午膳和晚膳便可,晚膳简单些。我记得地窖里还有很多地瓜什么的,让她多蒸一些,这个顶饱。虽然粮食还充裕,但也要防患于未然。对了,左郎君近几日可有传信?”

张嬷嬷摇头:“前几日还有音讯的,就说在御史台办公。恐是这几日朝廷上下严阵以待,大家都不得松懈吧。”

穆宜华紧蹙着眉,不敢多想。

次日清晨,开封府又张贴出皇榜,百姓纷纷上前以为是什么好消息,却见上头赫然写着:“拘收戚里权贵、豪富之家金帛钱粮,犒设大军,自太后为头。”

众人一看哗然,这榜中的大军可不是宋军,而是驻扎在汴京城外鸠占鹊巢的金军。

论满城宋人谁愿意捐出这样的金银钱财,是以这皇榜张贴数日,无人前往开封府。

不多时,开封府又张贴皇榜,将之前所言“戚里权贵、豪富之家”的姓名详细列出,并言:若有藏匿,以军法论处,若知其藏匿而包庇者与藏匿者同罪。告发他人者,得三分金银充赏,以官钱代支。

开封府、大理寺、御史台对此还设了衙狱,誓要将逾期不纳之人逮捕起来。这汴京城中的权贵们何尝见过这种架势,根本不当回事儿。可当太后娘家之人真的“因藏匿钱财”被抓起来时,他们害怕了。

除了权贵富豪,开封府开始要求宰执以下的高官归还此前所赐金带玉带,私质库金银,诸州县镇、天下商贾在京交易金银皆纳官府,官府则以茶盐补偿。

金人索要愈急,官府敛收愈切,可金银还是不够。

“传到圣旨,大金元帅以金银表段少,驾未得回,仰在京士庶,各怀爱君之心,不问贵贱,有金银表段,火急尽数赴开封府纳。许人告,给赏,犯人依军法。”穆长青将今日开封府的皇榜如数背出。

穆宜华心中警铃大作,虽说他们如今已是朝政局外之人,根本无人在意他们,连第一批缴纳的名单里也没有他们。可开封府放出这样的消息,此前她遣散奴仆时又给了许多银钱,不可能没人想到他们。

穆宜华连忙招来张嬷嬷和穆长青嘱咐:“去库房里将看起来大件儿的金银玉统统拿出来,全部送到开封府去,一个都别留,只留小的金珠银珠,听着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贞献公家去开封府送金银了,明白吗?”

二人领命,张嬷嬷连忙去清点东西。突然一阵巨大的响声在府门处炸开,一队人马步伐整齐地跑进穆府大门,将整座庭院团团围住。

穆宜华不用问就知道是有人告发他们了。

为首一衙差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斜眼瞅了一下穆宜华,嗤笑道:“有人告发贞献公府私藏金银,不纳官府,我等领命搜查,还请穆娘子行个方便啊。”

穆宜华脸上绽出一个笑容,上前几步道:“难为将军跑一趟,我们本就是要送过了。什么告发不告发的,就是快了我们一步,只怕我们东西太少,拿不出手罢了。”

衙差上下打量穆宜华一番,鼠目微光,扯了扯嘴角,上前几步靠近:“哟,穆娘子要这么说,那还真是冤枉您了。”

穆宜华不着痕迹地后退几步:“那可不是吗,大家都是为朝廷效力的,哪能在这种时候不为朝廷着想呢?”

衙差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睛一斜:“穆娘子这耳坠子……也是金子做的吧……”说罢他就要上手摸去。

穆宜华连连后退,她细眉紧拧,怒喝道:“你做什么!”

穆长青听见声响拿着根竹竿就冲了出来挡在穆宜华面前:“你干什么!滚出去!”

衙差将视线落在那根竹竿上,大笑:“哟,穆衙内如今可真是有气势啊,比以前还威风呢哈哈哈哈哈……”

穆长青脸颊涨得通红,咬着牙就要冲上去,穆宜华连忙将他拉住。可也就在这时,府外传来沉稳隐怒的男声:“这位官爷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穆宜华错目看去,只见左衷忻一身绯服从外走来,面色不善:“堂堂贞献公府,岂容你在此地撒野?”

那衙役即使不识得左衷忻,也识得他身上的五品官员的绯服,干净敛下眉目,腆着笑容道:“哎哟,这位官人,也不是我故意刁难,实在是开封府下的令,为救官家,我们大家伙都得把家中的金银细软拿出来是不是?连老百姓们都捐了,那贞献公忠君爱民,怎么说都得表示表示不是?”

穆宜华听这话,只觉得讽刺,她父亲确实忠君爱民,可那个君呢,有善待他吗?

左衷忻沉着脸色挡在穆氏姐弟面前,他侧头低声询问穆宜华:“无事?”

穆宜华轻轻点了点头:“无事。”

衙差的眼神在二人之间走了个来回,只觉不一般。他也只从坊间听闻穆宜华与襄王关系不一般,何时又勾搭上别的人了?

“官人,您也是朝中当差的,朝廷下达的命令您定是比我更加清楚明白的。您不能因为……因为私情……”

“什么私情?”穆宜华连忙开口呵斥,“有什么私情?你别含血喷人,空口白牙污大人清白。这位大人是见不惯你们仗势欺人才来帮忙罢了,别说的好似是我们恃强凌弱。再说了,我们有说不去吗?早在你们来之前,我就命下头的人收拾东西要送去开封府,只不过让你们赶了个巧罢了,还真当你们自己逮了个犯人,擒了个贼王,这么硬气?若是真有这么硬气,怎么不见得你们出去和金人拼命啊!”

那衙差被穆宜华骂得脸上忽冷忽热,一口气咽不下想还嘴被面前的左衷忻瞪了回去。

狐假虎威的感觉太好了,即使他们如今没了权势依凭,但至少还有左衷忻给他们撑腰。

“请回吧。”左衷忻朝着府门擡了擡下巴,对他们不屑一顾,“东西我们一会让就送去开封府,也不劳烦诸位搬去了,免得路上缺斤少两,我们还要上开封府说理去。”

“你——”二人骂得像连环炮仗,炸得衙差头晕目眩,他不得不咽下这口气,转身带上手下们走出府门。

见人离去,穆宜华才敢松口气,穆长青连忙上去攀住左衷忻的胳膊,大号:“左郎君幸亏你来了,不然我们家肯定被他们搜刮光了,而且那些东西肯定到不了开封府的账册里,肯定都被他们自己吞了!”

左衷忻安抚他,又擡眼看穆宜华。穆宜华神色落寞,长长地叹了口气。

“开封府这样全城敛财,真的能把官家换回来吗?”穆宜华问道。

左衷忻沉默,没有说话。

“有多少人都知道希望渺茫,可我们只能这样做,是不是?”穆宜华擡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左衷忻,“御史台真的抓人了吗?”

左衷忻敛下神情,点了点头。

穆宜华没有再说话,转头便吩咐小厮丫鬟们收拾东西。穆府虽为副宰之家,但此前被贬谪四载,回京也不过才两年,大内赏赐之物也尽数被张尚宫拿回,如今留在府中的也多为字画等风月之物,金银玉器有,但比之其他权贵富豪之家并不算多,全部收拾出来也只有一马车的量。

穆宜华不傻,谁都不会掏空了家底把东西交出去,她也一样,她藏了细碎的金珠银珠,还有那一对赵阔送她的定情信物——金凤衔珠步摇。

那是万万不能拿出去的,她想过了,即使是开封府直接来拿人,她也绝对不会把这东西送出去。

收拾好马车,穆宜华叫上几个最为健壮的小厮虽穆长青一同前往开封府,还嘱咐他一定要将清单收好,切不可丢弃毁坏。

穆长青一一记下,驱车前往。

穆宜华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心头冰凉,怎么会这样呢?为何会这样呢?汴京城不是天底下最富庶繁华的地方吗?为什么如今的臣民百姓会如此可怜呢?

可那并不是最可怜的时候,没过多久,穆宜华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炭火燃尽了,不仅仅是他们,城中数以万计的百姓早已无炭火取暖。

接近正月的汴京,大雪连夜地下,清早醒来外出一看,只觉天塌下来,层云尽压城池。

开封府出榜,言毁宫屋货卖,以供百姓柴薪取暖。

可这远远不够,眼下时节,还有谁是买得起柴火的?那些快要冻死的人买得起吗?那些家徒四壁最需要的人买得起吗?买得起的永远都是那些不那么需要它们的人。

又一日清晨,开封府再次贴榜:风雪大寒,多致冻馁,万岁山随军民任便斫伐。

万岁山,穆宜华仍旧清晰地记得上一次同赵阔前去万岁山,二人坐着步辇拾级而上,于高台眺目远望,整个汴京的人间烟火尽收眼底。赵阔还问她讨要一副江山图,穆宜华笑他贪得无厌。那副画本是已经起笔了,却至今没有画成,而那日那时风光无限,意为“与天同寿”的万岁山,在建成的第一年也要被毁了。

穆宜华没有让家中的小厮千里迢迢地去万岁山伐木,她打开了芳园的大门,望着满园萧索孤寂的草木亭台。她立在园中,身影茕茕,言语戚戚:“砍了吧。”

芳园建成不过两载,穆宜华选址测画,其间亭台水榭花草树木无不出自她手。

穆府家宴,觥筹交错,一觞一咏。

她本以为这会是他们家归来再繁华的象征,可这美梦却最终葬送在了这场永不止休止的大雪中。

万岁山死人了。

亭台倒塌,伐木的百姓仓皇奔逃,踩踏蹂践至死者数百人,互相殴击抢夺木材而死者又数百人。开封府闻讯,逮捕处死作乱者五人,坊间争夺柴火之事才稍稍收敛。

万岁山的竹木不够了,开封府又贴榜让百姓们进大内来拆宫室以充薪柴。素日庄严肃穆的皇宫顿时人满为患,百姓们拿着斧头争相奔跑,生怕晚了一点就被人抢走了,自己不得活命。

左衷忻立在御史台殿中,望着窗外为几根木头而面目狰狞的大宋百姓,懊悔恼怒的罪恶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灭顶。他只觉胸腔满滞,呼吸之间皆是隐痛——是他们的错,都是他们这些为官者的错。

军民同抢柴薪,百姓必定争不过那些士兵,到时候又要为了那一点点柴火头破血流,命丧黄泉。他实在是看不下去,转身往开封府奔去。第二日,开封府下令由官府伐木,设点开市分发,不得争抢,不得囤积兜售。如此,伐木丧命之事才渐渐消失。

穆宜华这儿也不好过,许多男人有力气去同他人争抢薪火,可很多妇孺没有那个力气,他们没有那个力气,便只能偷。看见哪家是大宅院,钻狗洞的钻狗洞,翻墙的翻墙,他们已然顾不得什么叫礼仪什么叫体面,见着院中的垒积起来的柴火抱起就跑,宁愿被主人家的狗咬死也不愿意放手。

穆府已经被偷过很多次了。

芳园被拆得颓败不堪,他们不得不把砍下来的柴火搬到主院。可芳园太大了,如今的他们人手稀落,如何管得了那么大的地方。

穆长青在芳园里头找出好几个狗洞,都是原先没有,问穆宜华需不需要填埋上。

穆宜华裹着狐裘,嘴里的热气呼出来氤氲成雾蒙蒙的水汽,她的语调清清冷冷:“算了吧,算了。”

就让它如同万岁山一般,给予这个国家的子民最后一点点温暖吧。

可那也只是一点点温暖,即使开封府倾尽全城之力,还是没能筹措到足额的金银献给金人。

又或者说,他们要的本就不是那一点点金银。

大年三十的清晨,金人以搜刮不利,将开封府四壁提举根括金银官四人押至监军处斩首并暴尸南熏门下。全城哗然,然金人仍觉不足。

次日金营送给开封府移文,只见上头赫然写着大字——

原定犒军金一百万锭,银五百万锭,须于十日内输解无缺,如不敷数,以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锭,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锭,宗妇一人准银五百锭,族妇一人准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准银一百锭,任听帅府选择。⑤

下附必入名单,上有:太后曹获,安柔帝姬赵熙,清河帝姬赵煦,恪太妃辛诗……

以及,罪参知政事女穆宜华。

落款处,扭曲地写着赵闵的名字,盖上了屈辱的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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