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2/2)
唐砚心底压着一口火,刚才险些将这书房点了。但此时蒋子渊坐在他身侧,握着他的手轻轻地摩挲他的手背,那燃起的火又被扑灭了,最后曲折辗转,化作了一声叹出口的气。
蒋子渊这才细看,原来唐砚手上拿着的不是什么书籍,而是宗族簿,唐砚正在看几位将军的亲族关系。
“魏际恒与老师说什么了?可是说了东北军营的事?”蒋子渊缓声问。
提到魏际恒唐砚就心烦,他甩手放下宗族簿,道:“有话不直说,拐弯抹角地揣着明白装糊涂,话说得极尽委屈婉转之能事,还说来请罪,他何罪之有,我罪过才大。不是他昏聩无能,是我昏聩无能,我理不清政事,护不好百姓,我何德何能当这龙王。”
“这话如果是魏际恒说的,我现在就出去赏他廷杖。如果是老师自己说的,那该被赏廷杖的就是我。”
“你有何错。”
“老师既然觉得自己有错,我代师受过,是应该的。”蒋子渊握着唐砚的手,靠近了些,问他:“打多少下老师能消气,二十板子够吗。”
“你……”
“老师不舍得打我,那就不要再那样说自己,我听着心里难受。”
唐砚叹了口气,那点仅剩的烦躁也被蒋子渊打散了。他敛下心绪,道:“我说的并非气话,我时常觉得自己不该做这龙王,官场上那些虚与委蛇的话我听着就头疼,我最是厌烦与百官见面,最懒得听他们那套云里雾里的说辞。”
“我老师原本是授人诗书的先生,又不是自愿做这龙王,被迫坐上这龙王之位却将万族治理得如此井然有条,已是十分不易,不爱听他们那些没用的废话怎么了?不对吗。”
“他们那些人官场混迹惯了,整日里蝇营狗茍,一句话要拐许多个弯才肯说出口,最是惹人厌烦。老师不爱应付便不去应付,待时机成熟了,我将这位子接过来,老师便不用再为他们劳心费神了。”
说到此,唐砚紧握住了蒋子渊的手,他看蒋子渊那双真诚的眼睛,半晌后只是摇头:“你……”
他极不愿提起过去让蒋子渊难受,此时却还是不得不提起那个名字:“你到底不是允彻,这辈子你就做蒋子渊开心地活,你有自己的人生,不是非要坐这位子,你不该被那虚无的命运束缚住。”
“那你呢。”蒋子渊问,“那我的老师呢。”
“难道这位子就该我的老师坐吗,这万斤的担子就该由我老师扛着吗。老师只在意我的开心快乐,那老师自己的呢。”
唐砚只是摇头,缓声道:“有你在我身边,就够了。”
“不够。”蒋子渊道,“我回来,就是来帮老师挑起担子的,倘若这位子老师爱坐,那我便陪着老师,可这位子时常扰得老师心烦意乱,我不愿意老师再过这样的日子。”
“那你真的愿意吗。”唐砚看着蒋子渊的眼睛,“如果是同样的不开心,就不该挪到你身上。”
“我愿意。”蒋子渊的目光柔和笃定,“老师懒得应付的,我来应付。他们的虚与委蛇,我从前见惯了,我有法子治他们,而且不会不开心,老师放心。本就该由我来保护老师。”
唐砚心头颤得厉害,他握着蒋子渊温暖的手,不必向后靠,也知身后有坚实的胸膛在护着他,支撑着他。
他这龙王总是当得胆战心惊,万族的担子落在他肩上,整个苍生的平衡都要靠居于中心的龙族维系,他时常因一点小事就寝食难安,担忧因自己的思虑不周导致万族间生出乱子,更怕一朝疏忽便教外族重蹈当年覆辙,重演那场血雨腥风的大屠杀。
他当了这龙王许久,数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最多,各族最不安稳,可这段时间却是他最安心的一段时间。有蒋子渊在,他不用再忧虑许多。
“好。”他应。
“那魏际恒与老师说什么了?”蒋子渊问。
“说了东嫡的情况,说他知道已有几日了,与衙门府商议着与那支军队对抗过几次,但敌不过他们人多。禁卫军反叛并非小事,他怕空口白牙来陈奏反遭怀疑,所以拖了几日,又怕误了大事,所以前来请罪。”
唐砚叹了口气:“他的话说得滴水不露,其实并没什么问题,只是那拐弯抹角的说辞扰得我心烦,我不愿治他的罪,他又百般请求降罪,在这絮叨了好一阵子。我懒于应付,叫他回去,他又不肯走,偏要跪在正殿前求我宽恕,索性等你回来看做何处理,真是烦死我了。”
唐砚向来不直言心事与情绪,此时一句“烦死我了”教蒋子渊忍不住笑。他揽着唐砚,只觉得这肆意袒露情绪的唐砚实在可爱,让他心头发软。
“不急,他前来请罪便算他还有良知,但将百姓弃之不顾去权衡为官利弊,他有不臣不忠之罪,也算不得无辜之人,所以跪了便跪了,日头不大,死不了人,当他受罚。”
“他如何说东北军营?”
“他说他派人查探了,觉得那支军队不像是禁卫军,但确实是从东北军营中出来的,所以怀疑东北军营藏私兵蓄意谋反。这说得倒是实情,没什么问题。”
蒋子渊拿过桌上的宗族簿翻看:“西北、西南、东南三位将军人都没变,只有东北是新人?”
“嗯,东北的贺黎是从他父亲手中接任的。”唐砚道,“大约是三四年前的事情,贺振儒上奏说身体欠安,请求让其长子接任将军之位,奏疏言辞恳切,我便下诏准了。贺黎接任这几年军中未生事端,较为安稳,我便未去考察,是我疏忽了。”
蒋子渊紧了紧握着唐砚的手,是在否定他谴责自己的话。
“这个贺黎,也是行伍出身吗?”
“据我所知不是,”唐砚道,“听说从前沉迷书画,喜好结交文人,爱饮酒作乐,不过贺府家教森严,他常挨板子,不会太过懒散,该也继承了他父亲的将帅之风才对。”
蒋子渊点了点头,一边翻看着宗族簿,一边道:“东北军营和东嫡的关系不好下定论,是不是合谋一计也未可知,不过魏际恒既然来了,我们就将计就计。”
“老师下一道诏书,让魏际恒去与东北军营沟通,令东北军营派兵驻守东嫡。”
“东北军营既然已被策反,怎会听从我的诏令。”
“他们时机尚未成熟,此时绝不会抗旨。”蒋子渊道,“魏际恒既然说不确定是否是禁卫军掳掠百姓,那我们就也装作不知东北军营已被策反,按照正常的方式处理此事。倘若他们通谋,那如此做便是告知他们龙宫什么也不知道,可以让他们放松警惕,倘若他们未通谋,也能用此方法护住百姓财产。”
“可是,东北军营就算不敢明目张胆地抗旨,该也不会真的派兵去护住百姓财产。”
“只要他们还不想撕破脸,要做样子,就一定会的。”蒋子渊道,“而且我觉得私自练兵,私铸兵器绝不是他们的制胜之法,他们掳掠铜制品已有一些时日,兵器锻造够了,也该停了。”
“好。”唐砚应,“那眼下魏际恒如何处置?他还跪在正殿前。”
“一会儿我嘱咐钟伯去处理,老师不必忧心,该敲打的我教钟伯去敲打他,他自然知道是老师的意思。”
“好。”
龙王孑然如同一株枯木,向来只有被人依靠的份儿,如今却也有能让他依靠的温暖怀抱了。有蒋子渊在,他不必再硬撑着站稳,不必再担心骤雨疾风,累了只需向后一靠,便会有坚实温暖的怀抱接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