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 刘夫人身边还跟着个小娘子……(2/2)
刘夫人的弟弟在平州也开了一家养安堂,只为老幼妇孺看病,且不收诊金,连药钱也不收。
平州偏远荒凉,镇上只有一个赤脚大夫。
沈鸢在后院,和刘夫人一起研磨草药做药丸子。
满院子飘着草药独有的香气,房内烧着热炭,可沈鸢一双手在水中泡久了,仍旧泡得通红。
她如今钗荆裙布,满头乌发挽成攒儿,鬓间只缀了一点珠翠。
腕间干干净净,一个金玉镯子也见不到。
袖口往上挽起,露出一抹白净的手腕。
萤儿盯着冷风跑进屋,手中抱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撕开皮,往刘夫人和沈鸢口中塞一口,嘴里念念有词。
“姑姑一口我一口,姐姐一口我一口。”
刘夫人笑着揶揄:“你个鬼灵精的,哪有你这样分的?还有,你哪来的钱买红薯?”
萤儿坐在炕上,眨巴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爹爹给的,他让我去买茯苓,说是家里的茯苓快用完了,让我再去买一些。”
刘夫人轻声:“……茯苓呢?”
萤儿眨眨眼。
少顷,她惊呼一声,手忙脚乱从炕上跳下:“我、我忘了。”
刘夫人一副早就料到的神色,无奈叹气。
她掏出自己的钱袋子塞到沈鸢手中:“劳烦沈姑娘陪萤儿走一趟,你也累一天了,该出去走走才是,不然身子受不住。”
平州的风比不得汴京,风中裹挟着细密的沙子,寻常妇人出门,都会带着帏帽。
沈鸢遍身纯素,长长帏帽延至地上。
茯苓买齐,萤儿一手牵着沈鸢,一手握着冰糖葫芦,糖丝绕在她唇齿,甜滋滋的。
萤儿咬着山楂球,一双眼珠子转动,鬼话随手拈来。
她晃动沈鸢的手臂,压低声音道:“姐姐,我和你说件事,你不要同我姑姑说。”
她神秘兮兮,“我昨夜梦到一个这么大的梨子,它说今日会在齐家铺子前等我,还说它整日在齐家铺子挨冷受冻,很是可怜。”
萤儿煞有其事,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嘴脸。
“姐姐,你陪我去看看罢。”
沈鸢挑眉:“……只是看看?”
萤儿抿唇,笑得促狭:“嗯,就看看。”
沈鸢扼腕叹息:“那好罢,本来我还想买两个冻梨回去,既然萤儿不喜欢,那便算了。”
萤儿瞪大眼睛,错愕:“不能算了,我喜欢梨子。”她不打自招,“我本来也想让姐姐买冻梨的……”
萤儿双手握住唇,自知露出马脚,悄悄将双足往帏帽下藏。
沈鸢不明所以,只觉:“你这是做什么?”
萤儿低着眉眼,一心一意藏住自己的双足,她振振有词:“藏住马脚,姐姐就看不到了。”
沈鸢哭笑不得。
萤儿怯生生:“姐姐,你陪我去罢。”
她指着旁边的小巷,“从这里走出去,就是齐家铺子了,很近的。”
萤儿不由分说拖着沈鸢往巷子中走去。
青石涌成的小巷,荒无人烟。
沈鸢心口骤紧,忽的刹住脚步,她一手捂住萤儿的双唇,小声低语:“别说话。”
小巷中蔓延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地上躺着一人,那人作书生打扮,手上和脸上伤痕累累,身负重伤。
后背泅出的血珠子染红长袍,血迹蜿蜒一地。
沈鸢瞳孔骤紧,立刻捂住萤儿的双眼。
“救、救命。”
那人似是听到脚步声,艰难从地上擡起半张脸,嗫嚅着道,“救我。”
沈鸢趔趄着往后退开半步,帏帽后的一张脸半点血色也无。
气息忽沉。
沈鸢恍惚又回到那个雪夜,那时的谢清鹤也是这样血迹斑斑躺在地上,身上脸上全是血,那身长袍凝着铁锈红。
他躺在雪地中,奄奄一息。
沈鸢手脚冰冷僵硬,如坠冰窟。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地上的书生还在挣扎呜咽,沈鸢抱着萤儿,头也不回从巷子跑开,一眼也不敢回头看。
她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回的养安堂,也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用完晚膳。
沈鸢脑子一片空白,一晚上心神不宁。
她蜷缩在炕上,眼角瞥见窗上的婆娑黑影,沈鸢唬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
窗外的萤儿自知理亏,忙忙出声:“姐姐,是我,是萤儿!”
她蹦跶着一双小短腿,哒哒哒跑进屋,一溜烟扑进沈鸢怀里。
“姐姐不怕,是萤儿。”
沈鸢松了口气,强颜欢笑:“萤儿今夜去姑姑那里睡好不好?”
她怕自己夜里做噩梦,又梦见从前那些事。若是发作了,只会吓到萤儿。
萤儿不乐意,扭股糖似的往沈鸢怀里拱了拱。
“为什么,姐姐不喜欢萤儿了吗?”
“怎么会?”
沈鸢抚着萤儿的发髻,轻声细语。
萤儿人小鬼大,扬着脸靠在沈鸢肩上,一只手去抓沈鸢鬓边的木簪。
“是因为小巷那个人吗?”
沈鸢面如土色:“……你看见了?”
萤儿诚实点头:“姐姐不必担心,我不怕的。”
她从小在养安堂长大,见过的伤患多如江中鲤。
沈鸢提心吊胆:“你还看见了什么,可曾告诉过旁人?”
“没有,我守……守瓶如口。”
“是守口如瓶。”沈鸢长松口气,心中忐忑不安,“也不知道那人当时看见我们没有,还好今日出门,姑姑给你戴了帏帽。”
萤儿一头雾水:“看见会怎样?”
她拽了拽沈鸢的袖子,“姐姐,那个人……会死吗?我看见她流了好多好多血。”
冷风呼啸,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倚在窗前晃动不止。
刘夫人抱着两个汤婆子入屋,往沈鸢和萤儿手中各塞一个。
“平州的冬日可比不得汴京,我给你们都换上厚被褥。”
她转向沈鸢,声音柔柔。
“可是这两日累着了,你脸色不大好。是我不好,竟忘了你也是病人。明儿你在屋里歇着就好,我托我弟弟去找牙婆,挑两个健妇来做药。”
养安堂送出去的药丸多是女子生产时的保命丸,在平州供不应求,好些妇人都求着要,或是替女儿求,或是替姊妹求。
刘夫人细细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瓶芙蓉香露:“这个是我自个做的,你留着抹手,天冷,可不能把手冻坏了。”
北风呜咽,落花满地。
萤儿抱着沈鸢的臂膀,呼呼睡大觉。
沈鸢听着窗外的风声,胆战心惊,辗转难眠。
半晌,沈鸢悄声下榻,披上外袍行到廊庑下。
纤细身影落在朦胧夜色中,如杨柳垂金,不堪一折。
寒风凛冽,惊起满地波澜不惊的夜色。
沈鸢眼前又一处晃过白日见过的那人。
那张脸布满血污,狼狈不堪。身上的长袍还打着几个补丁,身子孱弱,病怏怏躺在地上。
朝自己伸出的那只手好像已经用尽毕生力气,那双眼睛透着无尽的绝望和痛苦。
风声掠耳,廊下的灯笼骤然熄灭,满院漆黑夜色猝不及防洒在沈鸢身上。
她遽然一惊,猛地往后退去,身子抵在彩漆斑驳的柱子上。
廊下悬着的烛火摇摇晃晃,竟又再次亮起。
昏黄烛光跃动在沈鸢眉眼,她扬着脸,盯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烛火出神。
……
冷风卷地,灰黄的沙土铺天盖地。
崔武一行人扮作客商,在平州暂作歇脚。
他们是外地人,又是一口汴京口音。
客栈的掌柜望向他们的目光满是戒备,一副不欲多言的样子。
崔武笑着往掌柜手中塞了一锭银子,他一只手半曲,痞里痞气靠在案上。
“掌柜的,过两日我们少爷若是来了,还劳你同他说一声,就说这方圆百里就只剩你们一家客栈了,我可不想再陪这少爷继续折腾了。”
崔武义愤填膺,“连换了三家客栈,不是说床榻不好,就是说风水不好。”
他这副做派,哪还有半点为官的样子。
掌柜收下银子,慢悠悠道:“你们家做什么买卖?”
崔武张口就来:“什么买卖,我就是个跑腿的,不比东家,人家做的都是大买卖,不然也不会养出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少爷。”
掌柜扬眉:“……药商?”
崔武忽然站直身子,正色:“你认识我们东家?”
掌柜随意摆手:“猜的,来平州的,十有八九是药商,都是来收药的。”
他声音迟疑,“不过你们怎么这会才来?前面来了好几个药商,人家早走了,你们这会过来,只能挑些细枝粉末。”
崔武唉声叹道:“还不是那小少爷闹的,他在家里作威作福惯了,一点苦也吃不得,磨蹭了一路,不然也不会耽搁到今日。”
崔武看一眼天色,“我估摸着他还得有三四天才能到。”
他双眉紧皱,脸色凝重。
思忖片刻,又往掌柜手中塞了几块碎银,“这平州可有掌柜相熟的采药人,还望掌柜帮忙牵线牵线,事成之后,我再给掌柜……这个数。”
掌柜泰然自若,对银钱来者不拒:“怕回去不好交差?”
他朝崔武勾了勾手指,“这你可就问对人了,这平州上下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掌柜一连说了好几个人名。
崔武颔首,不动声色道:“我刚来的时候,在路上瞧见一家养安堂。”
掌柜嘿了一声:“那是郑家的,他们家祖上也是采药的,如今是家中三弟当家。我听说他在汴京也开了一家药铺,你们应当认识。”
崔武拢眉沉吟:“姓郑?没印象。”
掌柜笑了两声:“汴京卧虎藏龙,你不认得也正常。郑老三如今承了他爹的衣钵,年年开堂舍药,我们平州人,哪家不是承他们家的情。”
掌柜倒豆子一样,“他们家也常自己上山采药,不过你也不必去,采的药他们自己都不够用,还得从别人手里买,自然没有多的卖给你。”
崔武笑着道:“你刚刚说,他姐姐也回来帮他采药做药丸?怎么,他姐姐还没嫁人?”
掌柜笑得眼角都有了皱纹:“怎么可能,早嫁人了,只是家里生意忙不过来,她回来帮弟弟照看罢了。”
掌柜一只手在案上敲了两下,“他那个姐姐嫁的那家人是开书坊的,好像姓……刘。前儿我还听他姐姐说,想找两个健妇帮忙做药丸,不然她忙不过来。”
掌柜小声嘀咕,“我还纳闷呢,她这回回老家身边多了一个小娘子,竟然还忙不过来。”
崔武眸色一凛,脸上却没有显露半分异样:“小娘子,是她弟媳?”
“那倒不是,瞧着病怏怏的,看着不像我们平州人。”
崔武瞳孔骤紧。
他想到了如今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沈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