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沈鸢后知后觉,是她认错救……(2/2)
满屋笑声不绝于耳。
南烛闻言,恨不得长翅往外飞,立刻命人套上马车。
草长莺飞,江面波光粼粼,涟漪渐起。
三三两两的年轻姑娘簪花戴金,互相挽着手说说笑笑。
日光落在江面上,映照着无限好光景。
松苓仔细搀扶着沈鸢下了马车,自那日沈鸢回门后,松苓还从未踏出过苏府半步,日夜跟着沈鸢看账理账。
难得偷来半日闲,松苓喜不自胜,拉着沈鸢的手,瞧什么都觉新鲜有趣。
沈鸢眉眼弯如月,笑着将松苓往前推去。
“好容易出来,就别在我身边拘着了,你自去顽罢。”
松苓大惊失色:“这怎么可以,少夫人身边哪能没人伺候?”
南烛笑着道:“少夫人和公子身边有我呢,松苓姐姐放心罢。”
南烛嘴甜,一张小嘴能哄得府中上下心花怒放。
松苓这些日子同他待久了,也日渐熟悉,说话也没了忌讳。
“有你在我就更不放心了。”松苓弯起嘴角,笑着揶揄,“府里谁不知道你贪玩,少夫人交给你,我怎能放心?”
南烛反唇相讥:“我怎么贪玩了,往日少爷不也是我伺候的吗?”
两人争得脸红脖子热,往后望去,哪里还有沈鸢和苏亦瑾的身影?
柳垂金丝,日光似金箔,如珠翠点缀在沈鸢白净手背上。
春风拂过衣裙,环佩叮当。
她一手拎起纸鸢,往苏亦瑾怀里塞。
“你往后退一点,再往后一点。罢了,还是我来。”
手中的银丝线一圈又一圈往外滚动。
沈鸢眼睛弯弯,朝苏亦瑾扬臂,示意他松开纸鸢。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沈鸢的声音被吹得七零八落。苏亦瑾听不清沈鸢的声音,皱眉往她的方向走。
“不是,你松手,先松手。”沈鸢双手在空中比划,倏尔见苏亦瑾面色骤变,飞快朝自己飞奔而来。
银丝线垂落在草地,沈鸢目瞪口呆:“你怎么……”
一语未落地,她一脚踩空,脚下的泥土松软,且又是斜坡。
沈鸢惊呼出声。
一只手骤然出现在她眼前。牢牢拽住沈鸢的手腕,往上一拉。
沈鸢猝不及防,一头扎向苏亦瑾怀里。
惊魂未定。
转首回望,斜坡往下便是川流不息的江水,沈鸢心有余悸。
“多、多谢苏公子。”
沈鸢挽着妇人的发髻,和苏亦瑾却是相敬如宾。
身旁有妇人听见,笑着调侃:“小娘子未免也太害羞,都成亲了怎么还这般客气。”
沈鸢耳尖泛红:“我……”
“不要紧。”苏亦瑾温声笑笑,“一个称呼罢了,随你喜欢。”
握着沈鸢手腕的手还没松开,苏亦瑾手上仍戴着那串小叶紫檀朱砂赤红手串。
瞥见沈鸢的视线,苏亦瑾忙不叠松开:“是我莽撞了。”
广袖松松垮垮,遮住了那一节纤细白净的手腕。
沈鸢目不转睛,心生好奇:“我好像不曾见过你摘下手串。”
从第一回见面伊始,苏亦瑾都是手串不离手。
“祖母给的,在佛前开过光,说是能强身健体。长辈的心意,不好拂了去。”
心口有道弦忽的开始震动,沈鸢压下脑中的胡思乱想。
“……可以、可以借我一看吗?”
沈鸢一面说,一面又将目光往苏亦瑾手腕上移去。
不知怎的,苏亦瑾后背的伤明明都不是为救自己所伤,可沈鸢仍是心生疑虑。
心中一直有道声音在耳边盘旋。
只要一眼,只要苏亦瑾手腕没有红痣,她就不再疑神疑鬼。
苏亦瑾晃动手串:“你想看这个?”
他一手拢在手串上,不以为意。
杨柳垂金,苏亦瑾一身鸦青色弹墨团花纹古香缎长袍,长身玉立。
他唇角带着浅浅笑意。
“有何不可,不过是手串罢了。”
漆红珠子衬得苏亦瑾手指越发白净,他按住往下拨动。
沈鸢心口骤急,迫切之情呼之欲出。
双眸一瞬不瞬,像是怕错过什么。
春风拂面,落英缤纷。
苏亦瑾忽的擡起双眸,回以歉意一笑,他连声告罪。
“这手串摘不得,我忘了祖母先前叮嘱过,不可摘下。”
既是苏老夫人特意叮嘱,沈鸢自然不会强求。
她眼中的期冀一扫而空,而后又暗嘲自己实在是鬼迷心窍,竟会疑心苏亦瑾腕骨上也有红痣。
即便真的有,也不会是弓月形状。
那样的红痣本就罕见,怎会人人都有。
“苏公子客气了,是我失礼才是。”
沈鸢福身行礼,忽然听见松苓的笑声在背后响起。
“少夫人和公子再耽搁下去,只怕这纸鸢今日都不用上天了。”
沈鸢回首一笑:“就你多嘴。这样能言善辩,纸鸢给你,你替我跑去。”
天朗气清,桃红李让。
沈鸢的纸鸢是李妈妈手把手教的,自然不会逊色。团扇握在手中,挡住头顶刺眼光线。
沈鸢一手执扇,一手握着线圈,她连声催促:“高点、再高点。”
笑声连连。
苏亦瑾唇角亦噙着笑,他垂首低眸,目光似有若无从自己腕骨上掠过。
眸色一暗。
手串往下挪动半寸,彻底挡住了那枚宛若弓月的红痣。
纸鸢摇摇晃晃飘在上空,沈鸢仰首望,余光瞥见自己身边的苏亦瑾,她笑着将线圈筒递过去。
沈鸢言笑晏晏:“早知如此,我该多做一只纸鸢才是。”
苏亦瑾没接,只是替沈鸢拽着银丝线。时松时紧,纸鸢忽高忽低,巧妙躲开了空中别的纸鸢。
沈鸢擡首张望,小声嘀咕:“江上还有画舫,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在画舫上放纸鸢。”
倘或画舫行到江中央,应当不会和旁人的纸鸢相撞。
苏亦瑾擡眉,转身让南烛去找画舫。
沈鸢吓一跳:“我、我随口一说罢了。”
“陵江上有画舫是苏家的,试试就知道了,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难事。”
沈鸢眼睛亮起:“那我先收线,待到画舫上再……”
话音未落,忽听耳边传来一声惊呼。
沈鸢的美人鸢同天上另一只燕子鸢缠绕在一处,燕子鸢不依不挠,绕着沈鸢的美人鸢缠了两三周。
两只不分伯仲,难分高低。
燕子鸢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姑娘,瞧见这一幕,笑得弯不起腰。
她一面提裙,一面往沈鸢跑来。
沈鸢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拦,两只纸鸢不约而同断开了银丝线,燕子鸢随风飘落在江上,很快被江水打湿。
沈鸢的美人鸢却不见踪影。
松苓大呼,不甘心踮起脚,左右张望,她气得跺脚:“好端端的怎么不见了,那可是少夫人亲手做的。”
南烛躬身:“我立刻让人去寻。”
“不必,一只纸鸢而已,再做就是了。”
沈鸢擡袖拦下,倏地瞥见江上一只画舫缓慢拨开江水,朝自己徐徐泊来。
画舫上的侍从拎着沈鸢的美人鸢,正往她这个方向看。
沈鸢挽唇一笑:“不必找了,在那。松苓,你去瞧瞧那只画舫是哪家的,若是……”
一语未完,沈鸢唇角的笑意渐渐抿平。
她看见了从侍从身后走出的谢清鹤。
腊尽春归,江水潺潺。
谢清鹤一身墨色缂丝海水纹彩晕锦春衫,面如白玉,目似明星。
他目光慢悠悠从侍从手中的美人鸢越过,而后挑起眼皮。
隔着江水和沈鸢对望。
沈鸢下意识往后退开半步,眼睫颤动。
“清鹤,待来年开春,我们一道去后山放纸鸢,可好?”
“我可会扎纸鸢了,可惜我的画不如你的好,我以前还做过美人鸢。你们金陵做的也是美人鸢吗?”
往事历历在目,如江水连绵不绝在沈鸢眼前掠过。
彼时她被谢清鹤表面的温和蒙蔽双眼,又或是想着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总不会欺瞒自己。
无奈此一时彼一时。
那个会不顾一切为自己挡刀的少年早就不在了,只剩一具冷冰冰、不近人情的外壳。
脸色泛白,沈鸢掌心薄汗沁出。
苏亦瑾没看到谢清鹤,一眼瞧出沈鸢的异样。
“你怎么了?”
沈鸢用手揉眼睛,扯谎:“没事,兴许是沙子迷了眼。”
“别用手。”
苏亦瑾背对江水,挡在沈鸢眼前。
江水悠悠,细柳低垂。
谢清鹤站在画舫上,一眼看见杨柳下一高一低的两抹身影。
不知是风吹红了眼睛,还是别的什么。
沈鸢扬首,和苏亦瑾靠得极近。
谢清鹤看见苏亦瑾垂首,指尖轻轻掠过沈鸢泛红的眼角。
又像是怕唐突佳人,手指越过,随即飞快收回。
江上欢声笑语不断,叠着水声,谢清鹤听不清苏亦瑾在沈鸢耳畔说了什么。
他只瞧见沈鸢亮起一双清亮水润的眸子,朝苏亦瑾盈盈笑语。
两人举止说不出的亲昵,仿若旁若无人。
谢清鹤黑眸沉郁。
画舫离栈道越来越近,情急之下,沈鸢挽着苏亦瑾的手腕往回走。
“这里风大,还是回府罢,我有点乏了。”
松苓亦步亦趋跟在沈鸢身后:“少夫人,那纸鸢可还要派人寻回来?”
沈鸢头也未回,拽着松苓不让她往后细看:“不用了,那只我不要了。”
除了沈鸢,无人瞧见画舫上站着的是谢清鹤。
苏家的马车停在江边不远处。
沈鸢走得极快、极快。
蓦地,一辆马车在她身边停下。
崔武从马车上跃下,他手上拿着美人鸢,快步行到沈鸢眼前。
“这可是苏少夫人的纸鸢?”
沈鸢刹住脚步。
三月的天,她却觉得后背冷汗渐起,似是有一道冰冷彻骨的目光长久落在自己身上。沈鸢不敢回首,指尖冰凉。
苏亦瑾先一步拱手:“多谢崔大人,这美人鸢确实是我家夫人的,有劳崔大人跑一趟,改日我定登门道谢。”
“苏公子客气了,这原也不是我的功劳。”崔武言简意赅,“这美人鸢是……殿下捡到的。”
帘栊响处,那人的声音在沈鸢背后响起。
“崔武,过来。”
沈鸢如坠冰窖。
曾经魂牵梦萦的声音就在自己身后,她却只觉遍体生寒。
气息急促,沈鸢耳边嗡嗡作响。
她看不见长街的喧嚣,看不见临江两岸的花团锦簇。
如提线木偶一样,沈鸢僵硬着身子转身,连眼皮也不曾擡起。
目光一瞬不瞬落在自己脚上穿着的宝相花纹云头锦鞋,鞋面嵌着两颗莹润饱满的珍珠。
沈鸢迫使自己的注意力落在珍珠上,可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她眼角瞥见端坐在马车中的谢清鹤,纵使低头垂眉,沈鸢也知道谢清鹤在看自己。
那道冷冽的视线如影随形,几近压得她喘不过气。
苏亦瑾不动声色往前半步,挡住沈鸢的失态。
他朝谢清鹤行了一礼,向来温文尔雅的脸上没有半点破绽。
“见过太子殿下。”
沈鸢有样学样,也跟着苏亦瑾行礼,瞧着倒有几分夫唱妇随的模样。
谢清鹤手执竹扇,青竹扇骨削得极细,漫不经心敲在手心。
明明一句话也没说,可那迎面而来的压迫和震慑仍是无处遁形。
沈鸢悄悄拽动苏亦瑾的袖口,见对方毫无反应,又借着广袖的遮掩,无声捏了捏苏亦瑾的掌心。
沈鸢自以为做得隐蔽,殊不知在场的人都能瞧见她的小动作。
苏亦瑾擡擡眼尾:“怎么了?”
沈鸢绛唇张动,余光瞥见众人的视线都在自己脸上,又低眉敛眸,在苏亦瑾掌心一笔一画写下一个“家”字。
她在催促他回府。
苏亦瑾眼中带笑,转首朝谢清鹤辞行:“今日之事多谢太子殿下,殿下政务繁忙,我就不多加叨扰了。殿下,请。”
苏亦瑾擡袖,侧身让谢清鹤的马车穿过。
谢清鹤目光如蜻蜓点水在沈鸢脸上掠过,而后又落在苏亦瑾手中握着的纸鸢。
他似笑非笑:“不急。”
苏亦瑾一怔。
谢清鹤悠悠:“这纸鸢是苏少夫人做的?”
苏亦瑾不知谢清鹤话中何意,点头应了声:“是。”
话落,又谦虚补上一句,“小鸢手艺不精,让殿下见笑了。”
苏亦瑾言语中难掩和沈鸢的熟稔,谢清鹤竹扇敲落在掌中,迟迟不曾擡起。
“苏公子谦虚了,剪纸鸢是在放病根,苏公子刚刚……也是在放病根?”
沈鸢脸色苍白,双手牢牢攥紧手心。
这话是她先前同谢清鹤说的。
彼时谢清鹤重伤不起,沈鸢想为他扎纸鸢剪断病根,无奈她那会忙得分身乏术,抽不出空,这才作罢。
身影颤颤巍巍,沈鸢差点站不稳身子,实在想不出谢清鹤为何会提这事。
她强按捺住心中的惊惧,佯装镇定。
“只是刚刚被别的纸鸢缠住,这才断了线,并非是在放病根。”
她声音轻柔,仔细听还能听出几分颤动。
苏亦瑾反手握住沈鸢,回以一个宽慰的眼神。
沈鸢弯弯眉眼,无声朝苏亦瑾做了个“没事”的口型。
谢清鹤唇角笑意渐冷。
他勾唇,“苏公子和少夫人还真是伉俪情深。”
沈鸢心口颤颤,垂首敛眸。
鬓间挽着的金镶玉步摇映在日光中,熠熠生辉。
贝齿咬着下唇,沈鸢胆战心惊:“殿下说笑了,我……妾身既嫁给夫君,自然以夫君事事为先。”
沈鸢每往下说一个字,谢清鹤那双黑眸便冷上一分。
他黑眸阴沉,面无表情盯着沈鸢。
沈鸢大着胆子告辞:“夫君身子弱,又久不见风,恕我们不能再作陪。”
言毕,沈鸢挽着苏亦瑾的手,往后退开两三步。
恭送谢清鹤离开。
从始至终,沈鸢都不曾朝谢清鹤再看去一眼。
马车内久久没有回音。
半晌,一声笑从车中传出。
“虞老太医过两日回京,若是得空,倒是可以让他去一趟苏府。”
沈鸢猛地掀起双眼。
马车扬长而去,春风拂过,荡起满地落英。
苏亦瑾扬声:“多谢殿下。”
侧眸瞥见沈鸢魂不守舍立在原地,苏亦瑾笑着解释。
“虞老太医是从前太医院院使,也是许太医的师父,他辞官归隐多年,父亲多次请他出山,他都不曾答应。”
沈鸢随苏亦瑾往回走,心中忐忑不安:“那他这回怎么肯了?”
她不信谢清鹤会无缘无故朝苏亦瑾伸出援手。
苏亦瑾踟蹰:“兴许是殿下开口,只是我们家同太子并无往来。”
苏亦瑾愁眉不展。
他声音越来越低,对上沈鸢忧心忡忡的双眸,又笑着扶沈鸢踩上马车。
“罢了,待我回去问过父亲,你不必烦心。”
那只美人鸢终还是落在沈鸢手中。
画上的美人锦裙缺了一角,也不知落在江中何处。
苏亦瑾遗憾拎在手中瞧:“可惜了。”
沈鸢心神不宁,并未接话。
八宝香车缓慢穿过长街,街上车马簇簇。
苏亦瑾忽的开口:“你很怕太子?”
沈鸢骤然一惊,瞳孔紧缩。
苏亦瑾无奈挽唇:“怕什么。”苏亦瑾不以为意,“寻常人面圣,都会害怕,这本就是人之常情。”
沈鸢赧然一笑,她手指攥着纸鸢的一角,慢吞吞道。
“我、我从前并未见过那样的天潢贵胄。”
救下谢清鹤那会,她只当谢清鹤是自己年少时的救命恩人,是上京赶考的书生,哪里会想到他是当朝太子,自然不会对谢清鹤心生惧意。
“天潢贵胄也是人。”苏亦瑾坦然,“不过也无妨,日后避开就好了。”
汴京之大,总不可能那么巧,总能撞见。
……
昨儿夜里下了几滴雨,土润苔青。
青石甬路上积攒着点点雨珠,天色灰蒙蒙,乌云浊雾。
金珐琅九桃小熏炉中点着桂花香,青烟缭绕,沁人心脾。
紫檀书案上堆着满满当当的账本,沈鸢坐在书案后,毛笔在手中握了半日,却迟迟不见她下笔。
松苓端上热茶,抿唇偷笑。
“少夫人这是怎么了,这账本半日也没看完。”
一语落下,忽听苏夫人隔窗笑道。
她擡手命嬷嬷收了伞,款步提裙:“小鸢是在担心亦瑾罢?放心,今日来的是虞老太医,有他在,我也放心多了。”
不单虞老太医在,谢清鹤也在。
这话沈鸢万万不会对苏夫人提起,只是点点头:“嗯。”
苏夫人声音徐徐,有条不紊。
“自打从娘胎起,亦瑾不知看过多少大夫,吃过多少药,总是没有起色。不怕你笑话,他在榻上昏迷不醒那会,我还去过寺里,向菩萨讨要符水。”
苏夫人眼角泛起泪光,她拿丝帕轻轻揩泪。
“这种事他祖母以前也做过,我那会还说她老人家病急乱投医,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只能寄希望给菩萨。”
沈鸢柔声安慰:“母亲快别哭了,都过去了。这回是虞太医亲自登门,亦瑾他定能转危为安。”
她故意岔开话题,“我听亦瑾说,他手上的朱砂漆红手串也是祖母给的?”
苏夫人咽下喉咙中的哽咽,点头:“确实如此。老夫人信佛,家中为亦瑾求来的佛珠手串数不甚数,连我也记不得有多少。”
有的是在寺庙求的,有的是从江湖道士手中得来的。
沈鸢眼中堆笑:“前日我想借他的手串瞧,他还不让,说是祖母交待过,那手串不能离手。”
苏夫人愕然张瞪双眼:“……什么?”
她忍俊不禁,“这话真是他说的,这是何时的事?这孩子、这孩子怎么还骗人呢。”
沈鸢面有惑色。
苏夫人搂着沈鸢笑道:“他那是骗你呢,什么和尚道士说过这话,我怎么不知道?小时候他贪玩,不知丢了多少手串,回回都是我耳提面命,让他务必戴在身上,不可随手丢。”
沈鸢大惊:“可他前日说的振振有词。”
“那都是他骗你的,不信的话,等会你让他来我这里。有我在,看他还敢满嘴胡诌不成。”
说着,又让人去前院。
“去瞧瞧公子那如何了。”
烟雨朦胧,庭院雾涔涔。
苏夫人唇角笑意稍敛,“还有,让虞老太医瞧瞧亦瑾后背的旧伤,多少年了,那伤总不见好。平日就罢了,一到下雨天,他后背定疼痛难忍。”
婢女应了一声,匆忙往外走去。
雨霖脉脉,淅淅沥沥。
嬷嬷笑着上前:“这么多年,夫人还记着呢。”
苏夫人横眉立目:“多少年过去我都不会忘,那些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把主意打到亦瑾头上,还、还伤了他。”
苏夫人气急攻心,咬牙切齿。
陪房嬷嬷忙不叠送上热茶:“否极泰来否极泰来,好在公子最后找回来了。也亏得南烛那孩子,不然我们也不会那么快找到公子。”
沈鸢茫然擡头:“亦瑾他……走丢过?”
“不是走丢,是被山匪劫走的。”
苏尚书为官多年,得罪的人也不少。那会有人买通山匪,故意劫走苏亦瑾报复苏尚书。
苏家闹得人仰马翻,差点掘地三尺。
苏夫人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好在老天开眼,没让那起子黑心肝的得逞。只可惜亦瑾的后背被那山匪砍了一刀,那疤痕那样长那样深,我每每看见,都于心不忍。”
苏夫人热泪盈眶,“一晃都过去十年了,我还是不能忘记,那会他浑身是血被南烛背下山……”
沈鸢手中的茶盏差点落地,她瞪圆一双杏眸:“十年,苏亦瑾十年前被山匪劫走过,他是在哪里寻到的,是在哪片山?”
这事如一根刺深深埋在苏夫人心中,她自然不敢忘。
苏夫人吐露山名,瞥见沈鸢惨白的脸色,她一颗心悬在半空。
“小鸢,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可要唤太医过来?”
沈鸢身影如断线的纸鸢,摇摇欲坠。
她用力握紧苏夫人,眼中淌着滚烫热泪。
“亦瑾、苏亦瑾腕骨上,是不是有一枚红痣?像、像是弓月?”
苏夫人笑着点头:“是,那是他落草后就有的。”
午后惊雷,乍破苍穹。
沈鸢眼前一黑,差点摔落在地。
她猛地挣开苏夫人的手,转身奔向雨幕。
错了,都错了。
从一开始,她就认错人了。
苏夫人给出的时间地点都准确无误,那夜在山中为自己挡刀的并非是谢清鹤,而是……苏亦瑾。
怪不得梦中少年的眉眼和谢清鹤半点相像之处也无,原来不是人心易变,而是、而是她认错救命恩人。
雨幕婆娑,摇曳雨珠子悄无声息落在沈鸢眉眼、肩上。
身后是松苓焦急不安的声音,她手上拎着油纸伞,穿花拂石,步履匆忙追着沈鸢。
口中急促胡乱喊着“少夫人”“姑娘”。
可沈鸢哪里听得见?
她眼前浮现的是那日苏亦瑾一闪而过的后背,那道狰狞的伤疤,还有那夜苏亦瑾的欲言又止。
他为何骗自己是从假山上摔下的呢?
……难不成、难不成他早就认出自己了?
满腹疑虑不得解。
沈鸢罗衫尽湿,她站在雨中,狼狈又无助。
风在耳边呼啸,骤雨被沈鸢遥遥甩在身后。
满院芙蓉枝叶乱颤,洒落下阵阵黑影。
隔着迤逦的乌木长廊,沈鸢一眼瞧见从廊庑下走出的苏亦瑾。
他一身竹叶青曲水纹织金缎锦袍,许是病了多年,又常年泡在药罐中,苏亦瑾身子瘦脱了相。
可若是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和梦中少年七八分相像的眉眼。
沈鸢如鲠在喉,泣不成声。
他们这桩亲事来得突然又尴尬,沈鸢往日也少有细细盯着苏亦瑾看的时候。
她眼周红了又红。
“亦瑾。”
沈鸢喃喃自语,低声咕哝。
廊庑下的苏亦瑾并未看见沈鸢,他转首侧眸,似是隔窗在和谁说话。
“苏亦瑾。”
没来由的,沈鸢忽的扬高声。
她眼中沁出闪烁泪珠。
风雨掠过她衣裙,隔着缥缈雨雾,沈鸢忽然朝苏亦瑾飞奔而去。
就像那年少年抓着自己的手在山林中狂奔一样。
风声凛冽,雨声潇潇。
沈鸢一把扑进苏亦瑾怀里,她双手牢牢抱住眼前的人。
好像他是一丝青烟、一缕飞云,随时都有可能化为乌有。
竹影在她身后摇曳,沙沙作响。
手中的执扇被撞落在地,苏亦瑾瞠目结舌。
他满脸错愕,几次张唇,话到嘴边,最后又都咽了下去。
手足无措。
手臂往上擡了又擡,而后极轻极轻在沈鸢背上拍了两下。
松垮的广袖往下垂落,那串漆红珠子也随之往下滑动,露出腕骨那枚如同弓月的红痣。
“她没骗我,真的有,真的有。”
沈鸢红唇嗫嚅,泪流满面。
不知是风声吹哑了嗓子,亦或是沈鸢嗓子哭得喑哑。
除了她自己,竟无人能听清沈鸢在说什么。
泪水染透苏亦瑾的衣襟,沈鸢喜极而泣。
倏然,沈鸢眼中的漆黑瞳仁一点点缩紧。
她看见从苏亦瑾身后走出的谢清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