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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他眼睁睁看着沈鸢被塞入喜……(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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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鸢眼尖:“怎么了?”

松苓欲言又止:“有一事,我不知……”

话音未落,倏尔闻得廊下传来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

十来个婆子捧着妆奁,鱼贯而入。

绿地粉彩开光菊石青玉多层妆奁中设有梳篦和犀角梳等物,另有彩锦如意六角小盒子中装着三百两银子,以及地契田产。

嬷嬷皮笑肉不笑:“这是夫人给二姑娘的添妆,夫人近来犯头风,大姑娘在一旁侍疾,明日大喜恐怕……”

沈鸢张口打断:“姐姐……可还好?”

嬷嬷意味深长看了沈鸢一眼:“姑娘是盼着大姑娘好,还是盼着她不好?”

松苓冷下脸:“放肆!”

她自小在沈殊身边当差,比旁的婢女奴仆都得脸,自然见不得自家主子受欺负。

嬷嬷皱眉:“松苓姑娘的性子也该改改了,在家里就算了,难不成去到苏府,也是这样莽撞吗?”

沈鸢拿茶盖轻轻撇去茶沫子:“松苓是姐姐送到我身边的,嬷嬷这话是在说姐姐管教不好,还是我管教不好呢?”

嬷嬷一怔,往后退开半步,不情不愿:“老奴不敢。”

礼送到,话带到。

嬷嬷功成身退,大摇大摆带着一众奴仆回去。

松苓撇撇嘴,隔着窗子轻啐一口:“这个老货,往日在大姑娘跟前也就会打旋磨子,若是大姑娘在,我看她有几个胆子敢顶撞姑娘。”

满堂珠宝光辉,刺眼夺目。

妆奁上多是鸳鸯戏水的纹样,漆金铜锁上还贴着大红的“喜”字。

沈鸢满腔愁思落在攥紧的丝帕上:“她刚刚说……明日是大喜之日?”

好生荒唐可笑。

明日出嫁,她竟到了今日才知晓。

松苓红着眼睛,早没了刚刚的嚣张跋扈,小声嗫嚅:“……是。”

沈鸢擡手敲敲茶碗:“怪不得。”

怪不得沈夫人今日打发婆子过来,想是怕她再次悔婚,连累了沈殊。

玉佩牢牢握在掌心,沈鸢擡首瞥见院中满地的光影。

廊下五步一人,月洞门前另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守着。

这样严防死守,只怕沈鸢长翅也难飞。

且昨日伤了筋骨,她如今走路都难。

沈鸢无声收回目光。

那点目光如蜻蜓点水,在黑漆嵌螺钿小几上的香囊掠过。

那是她往日时常戴在身上的,流苏泛白都不曾换过。

秋香色锦缎香囊小巧,处处透着精致,针脚严密,是沈鸢一针一线做成的。

双眸染上水雾,一只剪纸剪成的仙鹤落在沈鸢掌心。

那是先前她央求谢清鹤剪的。

那会她还以为谢清鹤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书生。

仙鹤落在指尖,惟妙惟肖。沈鸢怔怔凝望许久,眼前所见逐渐模糊,心神恍惚间,好似又回到昨夜,又撞上谢清鹤那双冷漠凉薄的黑眸。

仙鹤紧攥在手心,沈鸢挣扎着下地,唬得松苓吓白了脸:“姑娘这是做什么?要拿什么只管和我说。”

沈鸢反手握住松苓的手腕:“你替我、替我把那盏鎏金蟠花烛台取来。”

松苓领命而去,怕沈鸢伤着自己,连海青石琴桌也一并搬到榻前。

“姑娘,可要拨亮些?”

沈鸢摆摆手,掌心沁出薄汗,濡湿仙鹤。

烛光映照在沈鸢眼中,照亮她泛红的眼角。

明黄烛影摇曳,沈鸢撚着仙鹤的一端,任由烛火将仙鹤吞噬。

那仙鹤本就是纸做的,哪里禁得住烛火。

不消片刻,很快化成灰烬,随风而去。

松苓张了张唇,本想着惋惜一番,瞥见沈鸢空洞落寞的一双眸子,又讪讪将话咽下。

……

沈鸢是在一个大雪天出嫁的。

沈父面子做得足,亦或是怕沈鸢在出嫁途中又出幺蛾子,丢了他的颜面,送亲的队伍比先前预计的多出两百多号人。

锣鼓喧天,礼炮齐鸣。

沈鸢踩着满地的香屑,一步步踏上喜轿。

她身旁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年富力强的健妇,连松苓都被拦在后面。

长街上雪花飘舞,车马簇簇。

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交头接耳,扬长脖子往前张望。

窃窃私语如雪片,散落在沈鸢耳旁。

“新娘子都上轿了,怎么还不见新郎官?别是有什么事耽误了罢?”

“再大的事也越不过迎亲,哪有让新娘子自己上轿的理?我倒是听说,苏小公子如今还缠绵病榻,起不来身。”

“还有这种事?那这哪里是办喜事,这不就是……冲喜吗?沈二姑娘还真是命苦,若是成了寡妇,还得背上克夫的名声,一辈子都洗不清。”

一时间,众人落在沈鸢身上的目光纷纷变了样,有同情惋惜,也有幸灾乐祸。

织金美人象牙柄合欢扇挡在眼前,沈鸢垂眸,迟迟不肯往前迈出步子。

她回首,写着“沈府”两字的匾额沐浴在风雪中,沈家上下人人喜笑颜开,唯有自己心事重重。

“姑娘。”

健妇扶着沈鸢,半强半迫,“姑娘还是快些上轿罢,可不能误了吉时。若是舍不得老爷夫人,回门那日也能见到的。”

她意有所指,“大姑娘如今还跪在佛堂为姑娘祈福呢,姑娘总不想拂了她的心意罢?”

沈鸢张瞪双目:“你——”

健妇不由分说,“挽”着沈鸢上了喜轿。

十来个奴仆遍身绫罗绸缎,手中提着销金香炉,一路浩浩荡荡,往苏府走去。

鞭炮连连,震耳欲聋。

不远处。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槐树下。

谢清鹤端坐在车中,青玉扳指捏在手心,轻拂开半角车帘。

他看着沈鸢一步三回头,看着她不情不愿上了喜轿。

银错梅花纹三足铜炉点着松檀香,青雾缭绕,如烟如云。

从始至终,谢清鹤都不曾有过半刻动容。

送亲的队伍渐行渐远,空中飘雪如撒盐,一众顽童跟在喜轿后,扬声高呼,蹦跳着去捡沿路掉下的鞭炮。

崔武站在马车旁,不知谢清鹤此举是何意,躬身毕恭毕敬提醒:“殿下,送亲的人都走了。”

他觑着谢清鹤的脸色,“要拐道去、去苏府吗?”

崔武还以为谢清鹤是要阻拦这门亲事。

谢清鹤擡眉:“去苏府做什么?”

指骨微曲,在扳指上敲落两下。

像是事不关己、置身事外的台下看客,谢清鹤不疾不徐:“再等等。”

……等、等什么?

崔武不解。

半柱香后,一个小太监匆忙跑来,隔着车帘:“殿下,娘娘有请。”

小太监不知是从何处跑来,又不知是在暗处躲了多久,看了多久。

谢清鹤目光淡淡掠过小太监躬着的脊背。

那目光如淬冷冰,小太监不寒而栗。

他满脸堆笑,双足立在雪中,直直打颤:“殿、殿下,娘娘有请。”

谢清鹤淡然自若:“我知道。”

雪珠子纷纷扬扬,送亲的人渐渐走远,簇拥在队伍后的百姓如潮水退去。

长街空荡,不再有任何回声响起。

谢清鹤松开车帘:“回宫。”

……

坤宁宫上下灯火亮堂,争相辉映。

皇后倚在雕花细木贵妃榻上,背靠嵌云石。

宫人小心翼翼伏跪在脚凳上,为皇后揉着额角,轻声细语。

“娘娘也该顾忌着身子,素日照看陛下本就伤神,还要帮着陛下批阅奏折,这样劳心劳力,身子怎么受得住?”

皇后一手揉着眉心:“清鹤还没来吗?”

“早就打发人去请了,想必这会殿下已经入宫了。”

彩漆边座嵌点翠万花献瑞图屏风立在门前,屏心为描金折枝牡丹,一旁的雕红漆戏婴博古架供着紫檀木底座羊脂玉佛手。

屏开彩凤,褥设牡丹。

宫人仔细搀扶着皇后起身,笑言。

“陛下知道娘娘喜欢牡丹,特意让人送来这扇屏风。听说这是西洋番献给陛下的,贵妃娘娘向陛下讨要了两三回,陛下都不肯给,可见陛下对娘娘的看重。”

屏风上的牡丹是用金丝绣制而成,金丝在牡丹水中浸泡九九八十一天,又添了芸香惠明子等物,香气久久不散。

皇后在屏风前伫立片刻,眸光凝落在屏心的花团锦簇,眼底的讥诮一闪而过。

有宫人来禀,说是太子殿下来了。

皇后收敛神思,笑颜初绽:“小厨房的广寒糕可备下了,快让人送来,旁的糕点可入不了他的眼,也就广寒糕,他能多看两眼。”

宫人笑不露齿:“娘娘放心,都备着呢。殿下来坤宁宫这么多回,娘娘哪回不是早早让人备下?”

说话间,谢清鹤已经行至宫门口。

皇后温温柔柔,免了谢清鹤的请安,她笑着携谢清鹤往殿内走。

“请了两三回,总算见到面。先前的伤口可还疼?母后听太医说你右臂受了重伤,日后恐怕提不起弓箭。”

谢清鹤的右臂是在雪崩那会受伤的。

山石压在他手上将近一日一夜,若不是崔武及时找到自己,只怕谢清鹤的右臂真的彻底废了。

谢清鹤目光平静,面不改色避开皇后的手:“太医言重了,小伤而已,无碍。”

皇后凤眸半眯,恼怒睨他一眼:“这话可不能胡说,伤筋动骨一百日,可不能大意。”

话落,又命宫人端上药膳。

宫中无人不知,当今皇后最是偏爱牡丹。

坤宁宫一应吃食起居,用的都是牡丹花样。

红漆描金牡丹花托盘供着斗彩牡丹瓷碗,就连银铫子,亦是嵌着米粒一样大小的牡丹。

谢清鹤垂眸低眉,目光短暂在手中的银铫子上停留一瞬。

皇后笑着捂唇:“这是你父皇让内务府的人送来的,工匠也是他让人寻来的。”

谢清鹤不动声色挑眉:“母后不喜欢?”

皇后唇角笑意如旧,好似白瓷美人,一举一动皆有章法。

“净乱说,你父皇送的,我怎会不喜欢。”

皇后柔声细语,说话时自有江南女子独有的婉约温和,皇帝也最是爱听她的吴侬软语。

“待你日后有了心仪的女子,自然就懂了。”

皇后一面说,一面拿眼珠子细细打量着谢清鹤,“还是说,你已经……有了?”

皇后从宫人手中接过茶盏,和田白玉牡丹纹的茶盏,价值连城。

她轻抿一口,声音依然轻轻柔柔,如春风拂面。

“若是真有了,也带过来给母后瞧瞧,家世门第都不要紧,品行性情才是重中之重。”

谢清鹤不接话,皇后也不着急,仍然是心平气和之态。

“过些日子是牡丹宴,母后想请城中的夫人姑娘过来赏花,你也一并来罢。那些女子的画像母后都看过,相貌学识品性都是一等一的好,沈家姑娘也在。”

谢清鹤从药膳中擡首,唇角噙几分似笑非笑:“母后这话是何意?”

皇后语重心长:“沈家二姑娘已经和苏家成亲,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总该顾忌些。”

“顾忌什么?”

谢清鹤泰然自若,“大不了等苏亦瑾死了,我再迎她入宫,母后为人最是良善,想来也不会嫌弃她是二嫁之身。”

皇后横眉立目,手中的茶盏轰然落地:“你、大胆——”

谢清鹤懒待理会,起身拂袖离去:“母后保重凤体,我还有事,先告退。”

皇后抚着心口,眉梢眼角余怒未消。

宫人取来镂空雕银熏香球,薄荷香味萦绕在皇后鼻尖,她暂缓心中翻江倒海的愤怒气恼。

宫人小心翼翼,服侍左右:“听闻沈二姑娘今日出嫁,想来是殿下心中愤恨不甘,一时失言。”

宫里谁不知当今皇后是二嫁之身,也最忌讳旁人提起这事。

“他这是、这是故意气我!”

皇后身前起伏。

缓息两瞬,皇后渐渐平定气息,接过热茶呷了两口。

宫人轻声宽慰:“娘娘,殿下今日这番动作,会不会是故意的?宫中诡谲多变,比不得宫外逍遥自在。殿下若有意护着沈二姑娘,有今日这番话,娘娘断不会让她入宫。”

皇后凝眉,捧着茶盏思忖。

良久,她唇间溢出一声笑。

“我真是糊涂了,竟想不到这里去,还是你聪明。”

皇后从腕上褪下金镶玉牡丹纹手镯,“赏你了。”

宫人言笑晏晏:“当局者迷,娘娘想来聪慧,即便这会想不到此处,过会也定能想到的。”

“怪道他那样着急忙慌烧毁农舍,想是怕我找到什么。罢了,过些日子请沈二姑娘入宫……不,过了今日,也该称一声苏少夫人了。”

皇后起身,缓步往外走去,她唇角弯起一点嘲讽。

“这谢家,还真是……出情种。”

人一旦有了软肋,就不再是所向披靡无所畏惧。

若沈鸢真是谢清鹤的软肋,那就真是……天助她也。

……

将至掌灯时分,苏府上下各处点灯。

廊下婢女款步提裙,手中提着羊角宫灯。那一点烛光如碎荧,照亮夜色的一隅。

檐角铁马随风摇曳,叮叮咚咚。

前院调桌安椅,筵开玳瑁。宾客尽欢,推杯换盏。

空中隐约传来丝竹之声,沈鸢坐在榻上,合欢扇仍挡在脸前。

身后躺着的,还有苏家的小公子苏亦瑾。

许是今日成亲,婢女特意为自家公子换上喜服,隔着帐幔,那抹刺眼的红色钻入沈鸢眼中。

忽闻木门“吱”的一声,沈鸢立刻正襟危坐。

松苓提着金镂空葵瓣莲纹盒,蹑手蹑脚往沈鸢走来。

“姑娘,这是玉竹先前偷偷给我的。”

合家欢团扇落在一旁,露出团扇后一张端丽冠绝的小脸。

沈鸢难得展露笑意:“姐姐给的,她人还在佛堂吗,有事没有?”

“大姑娘今早就从佛堂出来了,夫人哪里舍得罚她跪一整夜,不过是抄抄经做做样子罢了。”

手中的攒盒放在乌木边花梨心条案上,松苓眉眼含笑,“这是大姑娘送来的樱桃酥,她想着你爱吃,特意让玉竹送来的。”

沈鸢笑意一滞,擡起的手顿在半空。

心口如涌入酸苦之水,沈鸢别过脸,指尖颤栗。

她闭上双眸,敛去眼中的异样,唯恐松苓看出端倪。

樱桃酥是谢清鹤喜欢的,并非她所爱之物。

唇间苦涩,沈鸢强撑着扬起笑脸:“你、你拿着吃罢,我不饿。”

她不想碰樱桃酥,却也不想辜负沈殊的好意。

松苓双手托腮,朝沈鸢粲然一笑:“这,我可不敢收。”

沈鸢不明所以:“怎么不敢?姐姐送的樱桃酥……”

余音消失在唇角,沈鸢瞪大双眸。

攒盒中装的樱桃酥都是金子所做,拿在手中沉甸甸的。

这样的樱桃酥,沈殊送来满满当当的一盒。

松苓悄声道:“苏府家大业大,府中上下都要打点,大姑娘怕姑娘您受委屈,巴巴让玉竹送来。”

这样的攒盒,沈殊共送来八个,满打满算抵得上万两银子。

沈鸢怔怔,一时难以言喻。

沈父给自己备的嫁妆,只怕还不及沈殊送来的。

松苓碰碰沈鸢的手肘,压低声音提醒:“姑娘快别愣着了,先找个地方藏起来才要紧,我去小厨房看看可有姑娘爱吃的糕点。姑娘一日未曾进食,总不能在这干坐一夜。”

语毕,掩门而去。

梁上悬着掐丝珐琅描金山水楼阁图灯,光影晃动,似洒下满地的金箔。

沈鸢坐在双鸾菱花铜镜前,黄梨木描金花卉矮柜拉开,正想着将沈殊送来的金樱桃酥藏在夹层,倏尔目光一顿。

夹层并非是空着。

两枚金书签静静躺在夹层,马踏飞燕的样式,其中一枚还是沈鸢托刘掌柜做的。

刘掌柜信守承诺,早早为她备好小船。只是可惜,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她就能离开汴京,远走高飞了。

目光在书签上短暂停留片刻,倏地,身后有衣物窸窣声响起。

沈鸢陡然一惊,寒毛竖起。

这屋里除了她,就只有躺在榻上重病不起的苏亦瑾。

她猛地朝后望去。

榻上躺着的人影一动不动,灿若晚霞的霞影纱锦帐挽起,露出帐中骨瘦如柴的身影。

沈鸢目光往上移。

面如冠玉,眉若墨画。许是病久了,苏亦瑾薄唇泛白,几乎没有血色,整个人瘦脱了相。

苏亦瑾一只手垂落在榻沿,腕节分明。

沉吟片刻,沈鸢大着胆子往前半步。她一手捏着团扇,只用扇柄的一端擡起苏亦瑾的手腕。

轻轻放在锦衾之下。

喜服应是照着苏亦瑾往日的尺寸做的,可惜病了这么些天,他早瘦了一大周。

松垮的喜服穿上身,越发显得空荡,露出一节白净骨节匀称的手腕。

兴许是为了祈福,苏亦瑾腕上还缠着一串小叶紫檀搭朱砂赤红大漆手串。

满堂红烛晃得沈鸢眼花,沈鸢瞳孔骤紧,似乎瞥见手串下的一点红。

团扇陡然掉落在地,无声落在狼皮褥子中。

暖阁烛光辉映,沈鸢提着一颗心,双手牢牢握在一处,压下心中的胡思乱想。

待要凑近细看。

忽而听见头顶传来有气无力的一记咳嗽。

沈鸢吓白了脸。

……

一夜无雪,次日难得天晴。

春寒料峭,湖面冰块消融,偶见树上一点绿意。

太监手执拂尘,站在廊下吆三喝四。

“手脚都给我麻利些,别想着偷懒。”

嗓子尖细,如生锈的利刃。

遥遥瞧见谢清鹤,太监唬了一跳,一张老脸堆满笑意,谄媚着上前。

“殿下可算是来了,陛下都念叨半日了。”

福公公在旁人面前耀武扬威,在谢清鹤眼前却连腰都不敢挺直。

“陛下一早让人开库作画,又说水榭日光好,让人搬了东西过去。”

水榭临湖而建,四面垂着嵌贝流光阁帘,日光照落在珠贝帘上,似有万丈光芒。

黄花梨剔红嵌宝八屏风后设有剔犀四平方桌,桌上供着笔墨纸砚。

皇帝一手执笔,闻得谢清鹤过来,笑着仰首。

“清鹤来了,快过来。你瞧瞧朕这牡丹画得如何?”

话音刚落,胸腔立刻传来几声咳嗽。

谢清鹤皱眉:“湖边风大,父皇还是保重龙体要紧。”

皇帝笑着摆摆手,不以为意。

他从福公公手上接过热茶,喝了两口润润嗓子。

“你不懂,牡丹本就是天地之物,拘于一室,倒委屈了它。你母后若是知道,也会不高兴的。”

谢清鹤勾唇,眼中的轻蔑一闪而过。

只怕皇后的言下之意,并非如此。

纸上的牡丹栩栩如生,花团锦簇,姹紫嫣红。

皇帝三句不离皇后,少顷,才终于想起谢清鹤是大病初愈。

“朕先前听皇后说,你从马上摔下,在榻上躺了一个多月,如今可好些了?”

“劳父皇挂念,已无大碍。”

皇帝颔首:“那就好,跟着的是哪位太医?”

福公公笑着上前:“陛下忘了,娘娘为殿下请的是许太医。只是不赶巧,许太医今日不在宫中。”

皇帝摆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福公公:“今早苏尚书递了帖子,请许太医出宫,说是苏小公子昨儿夜里醒了,这会子苏府正热闹着呢。”

谢清鹤不动声色擡起眼皮。

福公公眼角笑出褶子:“依理这话老奴不该说,只是这苏少夫人真真是个有福气,这才刚过门,苏小公子就醒了。”

福公公伺候皇帝多年,自然知晓皇帝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喜闻乐见。

他绘声绘色讲述苏府的奇闻:“陛下不知,苏小公子昏睡不醒多日,苏尚书无法,只能请道士算了一卦,这不就是天赐良缘?”

皇帝果然高兴:“这事是真的,可别是你这老东西编排出来哄朕的?”

福公公叠声道:“老奴哪敢乱说,千真万确。只怕用不了多日,苏尚书家里就该添丁了。”

一语落下,忽然听见清脆的一声。

珠帘摇曳,晃晃悠悠。

茶盏在案上磕出响声,谢清鹤目光坦然,平静对上皇帝望过来的视线。

“不小心扯到伤口,没拿稳,还望父皇见谅。”

皇帝点点头:“也罢,你先回去,顺便挑些东西替朕送去苏府,这样一桩好姻缘,可是百年难得一遇。”

谢清鹤眼眸沉沉,黑眸如深潭古井,让人辨不出喜怒:“……好。”

……

苏府前车马簇簇,府门洞开,张灯结彩。

廊下悬着各色的彩灯,随处可见张贴着大红的“喜”字。

园中绣带飘飘,疏林如画。

苏尚书两鬓斑白,精神矍铄。

“犬子何德何能,竟让陛下这般挂念。明日入宫,臣定亲自向陛下谢恩。”

谢清鹤淡声:“苏尚书客气了。”

楹花木窗上贴着窗子,都是取的好意头,或是多子多福,或是鸳鸯戏水。

谢清鹤眸光轻闪了闪。

他敛去笑意,鬼使神差想起沈鸢央求自己剪的窗花。

想起除夕那夜,沈鸢挽着他,胆大妄为向自己表明心迹。

那双望向自己的眼睛淬满氤氲醉意,沈鸢醉眼惺忪,天地万物落在她眼底,她却只能看见谢清鹤一人。

那时谢清鹤只觉她无知又胆大。

穿花拂树,越过垂花门,眼前怪石嶙峋,青松攀附。

隔着楹花木门,隐约传来苏老夫人爽朗的笑声。

“好孩子,还好有你,不然亦瑾只怕撑不到今日。我这把老骨头磕了碰了不要紧,可我这小孙子,他才多大。若真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还不如陪着他一道走了。”

除了田婶,沈鸢几乎不曾和长辈相处过。

她手足无措,被一众奴仆婆子簇拥在中间,局促不安。

“老夫人说笑了,这原也不是我的功劳,不敢矜功自伐。若不是老夫人和夫人往日悉心照看,他……他也不会醒。”

满屋花团锦簇,婢女相处掩唇而笑。

苏老夫人抚掌大乐:“还他呢,如今都成亲了,也该改称呼了。”

苏夫人捂唇笑:“母亲快别说了,两个孩子刚成亲,可禁不得逗。”

话落,又是满屋笑声。

沈鸢脸红耳赤,往前看是苏老夫人和苏夫人,往右看,目光又和苏亦瑾撞上。

她无奈,只能拿丝帕掩唇,视线往外瞥。

隔着乌木长廊,沈鸢猝不及防,和廊下的一双黑眸对上。

周身冷意渐起,沈鸢脸上的腼腆羞涩一扫而空,双目惶惶不安。

是谢清鹤。

谢清鹤怎么会在此处?

有眼尖的瞥见廊下的苏尚书和谢清鹤,忙忙挽起毡帘,又赶着上前请安。

苏老夫人拄着沉香木拐,颤颤巍巍朝谢清鹤行了一礼:“殿下怎么亲自过来了?”

说着,瞪了苏尚书一眼,“怎么不早点打发人来说,我等也好在门口恭迎殿下。”

“苏老夫人不必多礼,是我拦着苏尚书不让他通报的。”

熟悉的声音落在耳边,沈鸢身影止不住颤抖。

她又一次想起了前夜在渡口前谢清鹤那双冷漠凉薄的黑眸,想起他面无表情看着自己被沈父带走。

从前在自己面前的温和半点不见,有的只是冷淡无情。

那夜自己抛下自尊廉耻,那样求谢清鹤,他都可以视而不见。

那他今日来,又是为了什么?

沈鸢满腹疑虑,胡思乱想。

脑子乱成浆糊,连苏老夫人唤了自己两三遍都没听见。

松苓站在沈鸢身后,悄悄拽动她衣袂:“姑娘,老夫人喊你呢。”

沈鸢骤然回神,她怔怔仰起头,后知后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

苏老夫人笑笑:“沈鸢,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向殿下请安?”

沈鸢眼皮颤动:“我、我……”

礼数忘得一干二净,沈鸢如任人摆弄的傀儡,魂不守舍福身行礼。

“见过、见过太子殿下。”

起身得急,沈鸢一时不慎,广袖竟不小心拂到身旁的大荷叶式粉彩牡丹纹瓷瓶。

瓷瓶四分五裂,碎瓷片溅落满地。

屋里声音戛然而止。

一人眼疾手快将沈鸢拽至自己身后,苏亦瑾气喘吁吁,一身月白色长袍衬出单薄瘦削的身影。

他上下打量着沈鸢:“没伤着罢?”

“没、没有。”沈鸢摇头。

众人面面相觑,屋中落针可闻。

无意瞥见谢清鹤冷若冰霜的黑眸,沈鸢心中的不安更甚。

她悄声挪步,往苏亦瑾身后藏了一藏。

再往后半步。

谢清鹤目光渐冷。

他视线缓慢下移,落在苏亦瑾同沈鸢相握的双手上。

似乎是察觉到谢清鹤的视线,苏亦瑾握得更紧了。

他转首低声安慰:“没事。”

苏亦瑾往前半步,彻底将沈鸢挡在身后,完完全全隔开了谢清鹤的视线。

他拱手行礼,面有歉意。

“内子怕生,且昨日又照看我整整一宿,一夜不曾合眼,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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