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终章(中)(1/2)
第104章 终章(中)
圆月当空, 银色月光静静笼罩漆黑的山林。
谷底一片茂密的竹林里,地上的一袭黑影微微动了下。
沈聿睁开眼睛,洁白无瑕的硕大银盘映入眼帘, 数丈高的翠竹拔地而起,直冲云霄,细长碧绿的竹叶随着夜风飘飘扬扬落下。
他仰面躺在地上, 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他这是……没死?
看这月亮的方位, 他应该只是短暂地昏厥了一会儿。
山中竹林茂密, 目光所及之处, 皆被厚厚的灰黄色竹叶覆盖着,背部的触感松软厚实,想来正是这是长年累月堆积起来的漫山竹叶救了他一命。
沈聿试着坐起身, 手指刚动了一下, 痛楚便沿着四肢百骸传了过来,尤其胸口和肩胛两处,仿佛被生生撕裂,血一直在往外渗。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药瓶, 洒了一大把止血的药粉上去,撕下布条将伤口紧紧系住, 然后扶着手边的竹枝慢慢起身。
刚站起来, 眼前袭来一大片重叠的黑影, 头晕眩得厉害。
沈聿擡手用力地按了按眉心, 缓了片刻, 朝不远处掉落在地上的佩剑走过去。
他伤得太深, 虽然下了猛药, 却也不过是饮鸩止渴, 身体由于失血过多已经十分虚弱, 根本撑不了多久,他必须要赶紧找到大军。
沈聿慢慢走过去,弯下腰正要捡起剑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极细微的声响,像是一茎细瘦的竹枝伶仃清脆地落在地上,微不可闻。
沈聿毫不犹豫地一把抓住剑柄,低头俯身向前翻滚数圈,下一刻,一道刀光从他原本的位置划过,在夜色中闪亮如银线,像暗河中忽然跃起的一线鱼鳞波光。
沈聿在地上翻滚数圈才勉强止住身体前冲之势,眼睫擡起,澄明月色下,竹林幽寂,一道人影仿佛凭空出现,背对着月光,面朝他持刀而立。
沈聿看着此人,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萧鸷。”
他果然也没有死。
那人投来一束视线,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语气中透着危险的玩味:“原来就算是大名鼎鼎的沈将军,也会有这么凄惨狼狈的时候。”
方才在地上滚了几遭,沈聿刚包扎好的伤口又开始出血,须臾便将布条染得鲜红,他以剑支地,慢慢站起身,道:“杀你,足够了。”
萧鸷眸色陡然一暗。
朦胧黯淡的月光下,男人浑身沾满了泥土和鲜血,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看起来不堪一击,可即便如此,这句“足够了”还是像什么言出法随的金令般,叫人心底油然而生一种讨厌的笃信。
萧鸷死死攥着刀柄,掌心深深印出刀柄雕刻的纹路。
他永远忘不了一年前的那个雨夜,他从滚滚雷声中醒来,周围嘈杂无比,都是来回奔走的人声和脚步声,他冒着大雨往主帅营帐赶去,就在几步之遥时,看见了沈聿。
兵荒马乱之中,年轻的男人冲破雨幕,单枪匹马风驰电掣而来,闪电划过,映亮他冰冷锋锐的眼眸,如杀神率千军万马降临人间。冲天而起的火光之中,男人微微侧头,隔着连成线的瓢泼雨帘,毫无感情地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如死神冰冷的凝眸,凛冽杀意刹那间牢牢锁定他,极致的恐惧瞬间疯涨,萧鸷大脑一片空白,脖颈仿佛被人紧紧掐住,难以呼吸,一直到沈聿收回视线,带着他那被俘虏的父亲扬长而去,他终于恍惚回神。
这是他和沈聿之间的第一次交锋,他不战而败。
代价便是楚军军心动摇,大败而归,而他则屈辱地失去了自己的父亲。
这一年里,萧鸷无数次梦到那个雨夜,沈聿这两个字就像恶鬼一般无时无刻不缠绕着他,成为他的梦魇,执念,心魔。
他举起刀:“死到临头还嘴硬,沈聿,今日你我便做个了断!”
然而沈聿只是看了他一眼,声音淡淡的:“你心有杂念,不是我的对手。”
“闭嘴!”萧鸷怒目圆睁,当啷一声,举刀砍来。
沈聿举剑的手极稳,挡回了这一击,脚下却后退了半步。
萧鸷眼睛死死盯着沈聿,一刀连着一刀,眼底充血,如一头发狂的猛兽。
他身上只有一些坠崖过程中的轻微擦伤,情况比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的沈聿好上数百倍,他不信就这样还不能杀死沈聿,他不信!
杀意伴随着愤怒在心口肆虐,萧鸷出手逐渐变得毫无章法,并且越来越快,越来越粗暴,沈聿一退再退,手指几乎使不上力气,只能勉强避开要害。
没多久,男人全身上下数道刀口,已然成为了一个血人。
可不论萧鸷用了多大的力气,找了怎样刁钻的角度,也只能在沈聿身上留下一道刀口,这个男人仿佛拥有不死之身,挨了这么多刀,流了如此多的血,却还能站得直,拿得稳剑。
萧鸷愈来愈暴躁,被耗得差不多的耐心反复在底线横跳,他终于按捺不住,本该回防之时,他断定沈聿已没有反攻之力,冒险扬刀砍了过去。
下一瞬,他听到“噗呲”一声,利刃穿透血肉,萧鸷缓慢地垂下眼,看到了深深没入自己心口的剑刃。
眼帘擡起,是男人漆黑的眼眸,仍然像他初次见到的那般,冰冷漠然,冷厉狠绝。
“原来你刚才……刻意保留力气,只为伺机……一击必杀……”
说完,萧鸷的身体软软倒了下去,再没了一丝声响。
与此同时,砰的一声,长剑掉落,沈聿跪倒在地。
鲜血顺着他的胸膛,肩颈,手臂滴滴答答地滑落,染红脚边一片又一片枯黄的竹叶,浓艳妖娆。
过了很久,指尖终于恢复些许力气,沈聿摇摇晃晃地起身,由于长时间失血,头晕得厉害,眼前叠着大片大片的黑影。
他扶着竹子,踉踉跄跄一步一步往前走。
脑中只剩一个念头——他要回军中去。
至于为什么要回去,那里又有谁,他已经没力气去想,他只知道,他要回去。
没多久,出了竹林边缘,沈聿擡起眼,模模糊糊看到漫山遍野的苍翠绿意中几根嶙峋的枯枝。
褐黄色的树皮皱巴干涸,树枝上一片叶子也没有,光秃秃地僵在空中,泥土里露出枯朽的虬结粗根,这是一棵枯死许久的槐树。
沈聿眼前忽然恍惚起来。
当年在梁宫的和光堂中,有一棵跟这棵很像的大槐树。
只是那棵槐树更粗壮,更茂盛,到了春日里槐花盛开的时候,随便刮过一阵小风,就能下起十分盛大的花瓣雨。
洁白柔软的槐花飘飘扬扬,一身红裙的少女坐在树下,托腮仰头望着这片遮天蔽日的绿荫,乌黑的发丝随着花瓣起落飘荡。
“……阿野。”
他轻轻开口唤她,声若呢喃。
少女回过头来,脸上没有他熟悉的笑靥,而是疏离地,陌生地远远看了他一眼,紧接着她便转回身,向远处走去。
少女纤细的身影如一道抓不住的雾气,很快消失了。
沈聿眨了下眼睛,时光仿佛瞬间回溯,一切都回到最初的模样,没有盛大浓郁的树荫,只有一棵干死皲裂的枯树。
男人求生的眸光忽然黯淡。
良久,他拖着僵硬无力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向枯树走过去。
擡起手,指尖缓缓在粗糙干枯的树皮上划过,留下一抹鲜艳浓深的血色,血顺着手腕向下淌,但不知为何,他竟感觉不到半分疼痛,意识轻飘飘的,仿佛已经和身体分离开。
身后忽然有人轻声唤他:“聿儿。”
沈聿回过头去。
午后静谧的阳光透过书房的琉璃窗扇洒进来,深色的黑木桌案呈现出沉静古朴的光泽,五六岁的男童从凳子上跳下,手中高高扬起字幅向门口跑去,一头扎进妇人怀里。
“娘,先生今日夸我的字有长进了,你看!”
妇人蹲下身子揽住他,接过字幅细细端详,笑着点头:“我们聿儿真用功,字写得越来越好了,你爹见了一定很高兴。”
高大威严的男人出现在两人身后,“我看看。”
他拿起字幅,小童仰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双小手在身前交握,攥得紧紧的。
男人扫了一眼,皱起眉:“未见有长足进步,只是先生几句夸赞便得意忘形自吹自擂,如此心性,日后怎成大器?”
小童面颊唰地一下涨得通红,一双手生生攥得发白,他接住被男人丢下的字幅,垂下头轻声说:“父亲教训的是。”
男人大步离开,妇人面露无奈,摸了下他的头,转身追着男人走了,“你也真是,怎么能这么说……”
小童孤零零站在书房门口,看着两个人越走越远,最后垂下头,默不作声地攥紧手心,原本整齐漂亮的字幅团成一团,变得皱皱巴巴。
他捏着这纸团,安安静静地转身进了书房。
小小一团身影消失在门口,再次迈出房门时,已经变成一个挺拔清隽的少年。
他立在门前,看着他的父亲迎面走来。
也就是这时,他忽然发现他不用使劲仰着头就能轻松看到男人的面容,他的父亲依旧像他记忆中那样深沉威严,不茍言笑,只是眼角多了些纹路,深深的法令纹从他嘴角两边向下延伸,透着古板和严肃。他戎马半生的父亲,又多了几分风霜之色。
男人负着手对他说:“收拾一下,明日随我去北疆。”
少年张了张口,还未来得及说话,妇人自远处急急奔来,挡在他身前,“老爷,聿儿还小,战场上刀剑无眼,伤了他可怎么好?老爷,咱们就这一个孩子,求您心疼心疼聿儿吧!”
男人深深皱起眉,语调透着不为所动的冷漠,“他是沈家未来的家主,以后注定要上战场,现在就怕,干脆一辈子都躲在这院子里别出去了。”
“老爷——”妇人还想再劝,少年握住她的臂弯,将她从身前拉开,尚有几分稚嫩的面容上透着与他这个年纪并不相符的坚毅和沉静。
“一切听从父亲安排。”
朝阳初升,马蹄扬起,烟尘滚滚,湮没城楼上女人挥别的手臂和马背上少年单薄的背影。
沙尘散去,手执长剑的少年缓缓走来,背后是边关破败绵延的残垣和一弯银白钩月。
他朝沈庭植的营帐走去,刚才领悟了新的剑招,他想给父亲看看。
一路上,熟悉的声音此起彼伏。
“阿聿练完功回来了?”
“这么晚了还在练功,阿聿真刻苦啊!”
“小聿练功练得人都瘦了,要不要来阿嬷这再吃点?”
少年噙着淡淡笑意,一声声回应过去,到了沈庭植营帐前。
帐帘刚掀开一条缝,里面的说话声隐隐约约传出来。
一人道:“我方才从练兵场回来,瞧见阿聿还在练功呢,他天赋极高,又沉得下心肯吃苦,日后必成大器啊。”
“他哪称得上天赋高,”他听见父亲的声音,并无半分丝毫欢喜之意,“不过尔尔,若是这样还不肯努力,也不必在这军中待下去了。”
帐帘悄无声息地放了下去,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帐外,少年唇边的笑意蓦然退去,他抿紧嘴唇,转身沿着来时路折返。
月上中天,静静笼罩着练兵场上少年伶仃单薄的身影,他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挥剑,一次次倒下,一次次爬起,仿佛永远不知疲倦,仿佛感觉不到累和痛。
斗转星移,仍是同一片凄清月色,少年在月下纵马狂奔。
月亮升起又落下,从北疆到京城,少年日夜兼程,终于在最后一刻,踩着金黄的暮色进了城门。
进了沈府,他一路狂奔,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的脸色白得吓人,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径直冲进妇人卧房。
他的母亲安静地躺在床榻上,上次见面时还美丽莹润的面庞瘦得凹陷下去,整个人仿佛一具骨架子,孱弱枯槁,瞧见他之后,女人黯淡的眼眸燃起些许光亮。
“聿儿,瘦了。”她朝他伸出手。
少年冲过去,紧紧握住这双手,“娘,娘你不会有事的,我去宫里给你请太医。”
他说完就要走,女人的指尖忽然用上极大的力气,死死握住他的手,“聿儿,娘没有多少时间了,最后陪陪娘,可好?”
少年怔怔回眸,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
他合拢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掌,把女人的手紧紧捧在手心,“娘……不要死,不要死……”
女人看着他,眸光哀伤又温柔,无力地对他绽开笑容。
她还在说着什么,轻声细语的样子像极了往日里唠叨的碎语,如同春日里风拂过柳梢头的轻响,一声一声钻进他耳中。
可少年只是呆呆地望着她,眼底是庞大深切的恐惧,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直到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耳边再无一丝声响,一切都静得可怕,眼泪夺眶而出,少年瞬间泪流满面。
他握着女人变凉的手,从日暮坐到天黑,直到负责后事的管家过来敲门,他放开母亲的手,俯身叩拜。
一个头磕在地上,再擡起时,少年身披麻衣,头戴白巾,安静沉寂地跪坐在灵位前,眼眶通红。
偌大沈府一片洁白,处处缟素,灵幡在风中飘扬,一眨眼,惨白染成大红,肃穆的白幡变成了鲜亮的红绸。
外面锣鼓鞭炮震耳欲聋,人声鼎沸闹作一团,屋内,一身白衣的少年挡住男人的去路。
他看着男人身上大红色的喜袍,眸色渐红,冷笑着问:“你明知白氏用尽心机落水就是为了嫁你,为什么还要娶她?我娘尸骨未寒,你就这么待她?”
“住口!”男人厉声呵斥,“我娶不娶妻,何时娶妻,自有我的考量,不是你能置喙的!”
说罢,男人越过他向门外走去。
少年忽然擡起手一把拽住他。
“谁说抱了她的身子就一定要娶?迂腐,无能!你根本配不上我娘,”他紧紧拽着男人的手臂,睁大眼睛死死瞪着他,大声说,“你根本算不上是个男人!”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如此忤逆他向来敬畏尊重的父亲。
“啪”的一声脆响,男人阴沉着脸,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巴掌。
血丝顺着嘴角流下,口腔里充斥着浓浓的血腥气,而他的父亲只是冷冷看他一眼,拂袖而去。
他成亲去了,和那个即将成为他继母的女人。
外面阳光灿烂,屋里却阴暗潮湿,一门之隔,仿佛两个世界。少年一动不动地站在昏暗的阴影中,神色一点一点变得冷漠。
他当日便回了北疆。
无数个深夜,少年独自一人默默练功,陪在他身边的只有边关亘古不变的一轮清月。时光飞逝,练剑的少年个子长高,肩膀变宽变厚,越来越沉默寡言,清隽的脸庞褪去稚嫩,凌厉的眉眼线条初现雏形。
此后数年间,他回京城的次数屈指可数。
五年后,沈庭植得诏回京,再次迈入沈家大门的少年身姿挺拔修长,身量几与沈庭植齐平,肩膀宽阔有力,如一柄经过风沙历练打磨的出鞘利剑,隐现锋芒。
那只见过潦草几面的继母白氏笑着前来迎他们。
少年的目光在她那张假笑的面容定了片刻,视线下移,落在女人隆起的小腹上。
男人自然而然地搀起她,一只手同时小心翼翼地扶在她腰间,向屋内走去,两个人都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仿佛忘记了他的存在。
少年停在原地,一眨不眨地望着两人的背影,没有再往前走一步。
他的父亲和这个据其称并不喜欢,甚至十分厌恶的女人有了孩子,而更可笑的是,他竟毫不知情。
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他的父亲有了另一个儿子。
他亲自为他取名沈霄。
珠璧连霄汉,万物仰重光。
这是一个饱含爱意和期许的名字,父亲一定很爱他。
深夜,少年悄无声息地潜入女人的卧房,借着月光,他静静地打量着这个刚出生没多久,眼睛还没睁开的孩子。
冰凉的手指伸出去,放在婴儿脆弱细嫩的脖颈上,他冷冷地看着这个孩子。
他凭什么出生?他根本不应该出生。
手指即将收紧的那一刻,身后传来女人缥缈的声音,“聿儿,你在做什么?”
少年猛然回眸,月色下,他的母亲一袭白衣,如月中仙子,笑容和他记忆中一般温柔。
“娘……”他喃喃地说,一瞬间湿了眼眶,“我要给你报仇……”他咬着牙,把泪水混着恨意吞入腹中,“我要让他们痛苦地活着,我要让他们知道失去亲人是什么滋味!”
“聿儿,”女人无奈地唤他,“你若这样做了,你这一生都会活在愧疚中,他们不值得你赔上自己的一生,这是娘不想看到的,娘只希望,你能过得平安快乐。”
“娘……”泪水潸然滑落。
月下,女人的身影渐渐模糊散去了,少年怅然若失,良久,收回了手掌。
他最后看一眼这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方才那一瞬间的脆弱和愤恨已经消失,少年的神情重新恢复成深不可测的平静,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大门开启,一步踏出,少年已置身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面前高台之上,瑞霭升腾,天子头戴冕旒,威严深沉。
许多人围着他,手中拿着尺寸和纸墨,在他身上比划来比划去,像摆弄一个木偶一般随意摆弄着他,同时飞快地在纸上记录下一些不知做何用处的数字。
而沈庭植站在一边,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终于,这群人结束了对他的折磨,一个领头的太监恭恭敬敬地跪下:“回禀陛下,沈公子身形容貌皆与殿下相差不多,可以一试。”
可以一试?试什么?
少年下意识蹙起浓眉,这时,天子温和带笑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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