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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旧梦(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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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旧梦

是夜雨声入梦。

七年前, 立夏。

上京入夏的第一场雨,烟雨蒙蒙,翠柳深深, 浅碧黛青如水墨般晕开。黑瓦红墙的梁宫矗立在雨中,飞阁流丹,虹桥复道, 在雨中勾出一抹浅淡陈旧的红。

如烟似雾的细雨里, 少女一袭大红牡丹裙踏雨而来, 水花溅起, 裙边被雨水洇成深红色,飘荡错落的裙摆下,不时露出一双穿着木屐的雪白玉足。

木屐踩过厚厚的青石板路, 一路笃笃空响至和光堂, 少女一手撑着纸伞,一手缓缓推开大门。

满庭清雨,正对着大门的屋子敞着窗,水珠顺着屋檐的黑瓦淌下, 形成一道细密的水帘,少年穿着素色竹叶纹缎裳临窗而坐, 雪白袍袖在榻上四散铺开, 他身姿端正挺拔, 手中执卷, 墨色的眉眼沉静专注。

沈忆放轻了脚步。

阿淮看书时总是很入神, 她不想扰他。

一路走过来, 脚上难免会沾些泥水, 沈忆冲过脚才进屋去了。

果然, 一直到她在他对面坐下, 他才察觉到她来,从书页上擡起了眼。

沈忆以手支颐,笑眯眯看他:“雨斜风急,不问问我为什么过来?”

少年一双黑眸定在她面上,她额前坠了枚红宝石,艳丽夺目,随着她的动作晃晃悠悠,连带着他的心也一起七上八下,几乎快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他伸出手指,将这宝石坠子扶了一下,低声道:“来做什么?”

她促狭一笑,眨眨眼,反问他说:“难道你不想我?”

阿淮看着她明媚嫣然的笑靥,这才发现原来乱他心神的不是那宝石坠子,是她。

他拍拍身前的坐席:“过来。”

少女乖乖地起身坐过去。

阿淮又将她往上提了提,让她大半个身子都坐到榻上,然后弯下腰,为她褪去木屐,一双骨节如玉的手掌覆在了她冰凉的双足上。

她一到雨天就只爱穿木屐,连罗袜都不穿,总是冻得脚丫子冰凉,偏她死性不改。

少年温热宽大的手掌拢住这一双圆润的雪足,他瞥她一眼,淡声道:“下次若还这样走过来,这一旬的课业便自己写吧。”

沈忆哼唧了两声作为回应。

她知道他只是嘴上说说。

源源不断的温热顺着脚心流淌到全身,沈忆放松了身子,向后倚在靠枕上,像只猫儿般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她手肘搁在身侧的矮桌上,手指来回摩挲着下巴,看少年半响,蓦然一笑,暧昧地道:“那我要是浑身上下都淋湿了过来……你准备怎么给我暖啊?”

阿淮的手倏然一顿,他擡起头,眸中带着不可捉摸的幽深莫测看向她。

沈忆欢快地朝他眨眨眼。

她惯来胆大,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他早知道的。

喉结微不可查地上下滚了两下,手掌不知不觉握紧几分,他平静地回看过去,嗓音哑了几分,盯着她缓缓道:“你可以试试。”

沈忆看着少年幽幽的双眸,明明他还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她却忽然觉得脚上那双手烫得惊人,脸颊也仿佛快要烧起来,她飘开眼神,胡乱嗯了几声,连忙转过了头。

眼角余光瞥到桌上的书卷,她仿佛突然之间有了莫大的兴趣,捧在手中来回翻着,不住赞道:“这书写得真有趣,好书!”

少年清冷的声音响起:“你拿倒了。”

“……”

她终于气不过,恼羞成怒地朝他喊了声:“你闭嘴!”

阿淮朝她挑了挑眉,从善如流,没再开口。

沈忆横他一眼,顺手又翻了两页。

翻着翻着,她咦了声:“这不是你之前看完的那本兵法么?怎么又翻出来看了?”

阿淮顿了片刻,道:“你不是说这是好书么,好书,就该常看常新。”

沈忆狐疑地看他一眼:“不对吧。”

她往前直起身子,凑近看着他,认真地问:“你是不是书看完了,已经没书可看了?”

阿淮沉默片刻,无意诓她,如实道:“带来的书的确是看完了,但也并非没书可看,旧书新读,同样有收获。”

沈忆慢慢坐回去,低着头没说话。

因着阿淮身份特殊,梁帝严令不许他在宫中随意走动,他也没说过什么,平时就待在和光堂里读书练剑。沈忆前几日刚因为此事与梁帝大吵过一架,梁帝一向宠她,可在这件事上却丝毫不肯退让,她在这件事上完全帮不上他。

而现在,他平日里唯一的消遣也没了。

片刻,沈忆擡起头:“我知道有个地方,肯定有你喜欢看的书。”

阿淮轻声道:“无妨,现在就很好。”

沈忆根本不听他说什么,自顾自道:“但是这个地方白天不能去,我们得等晚上没人了偷偷去,你今晚记得别睡太早。”

她下定决心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阿淮失笑,只好应下。

入夜,沈忆准时来寻他。

这一次,她领着他走了一条与出宫时截然不同的密道。

从密道口出来,两人站在了漆黑空荡的大殿之中。

擡眼望去,窗上一道一道黑乎乎的全是外面禁军守卫的影子。

阿淮愣了片刻,看向沈忆:“这是崇德殿?”

崇德殿是梁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相当于魏宫的御书房,其机密隐秘自是不用多说。

视野黢黑,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能听到她声音含笑,似是完全没觉得这有什么:“嘘,这里不能点灯,我们去里面。”

她牵起他的手向前走去。

不料转弯时,黑灯瞎火的,沈忆没留意墙根下一尊香炉,脚尖不小心踢了一下。

嗡然一声闷响。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门外侍卫已经破门而入,黑夜里铮然亮起一道剑光,伴随着厉声低喝:“谁!”

沈忆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阿淮躲进了碧纱橱和博古架之间的空隙里。

侍卫缓慢谨慎的脚步声逐渐向这边逼近。

两人藏身之处并不完全隐蔽,侍卫但凡仔细搜索一下,就会发现他们。

沈忆用气音道:“你别动,我出去。”

她自己出去,侍卫不会为难她,最多第二日被父皇骂几句再禁足,但阿淮就不一样了,他的身份终究还是有些敏感,若是同她一起出现在这里,那可真是要说不清了。

说着,她就要走出去。

谁知阿淮长臂一伸,又将她一把捞了回来。

两人身子紧贴着,少年的呼吸低低拂过她耳畔:“别动。”

沈忆半边身子蓦然一僵。

发髻一松,阿淮自她发间抽出一只宝石簪子,在指间转了一下,借着透窗而入的朦胧月色,他眯起眼看向香炉正上方那盏六方宫灯,然后透过碧纱橱的间隙观察着那侍卫。

趁着侍卫扭头观察另一边的空挡,他一抖手腕,信手将簪子掷了出去。

簪子在空中划出利落的弧线,迅速锋利地戳断宫灯一角坠着鎏金铜珠的流苏,铜珠极速落下,掉在厚厚的地毯上,簪子亦悄无声息地没进墙上垂挂的纱帘中。

一切皆在瞬息之间发生。

侍卫毫无察觉,已经走到两人身前两步远的地方。

他再往前走一步,扭一下头,他们就会被发现。

沈忆屏住了呼吸。

这时,侍卫忽然停下脚,低头看向自己右脚,他挪开脚,看到脚底踩着的一段坠着鎏金铜珠的流苏。

他仰头望了望香炉上方的宫灯,似乎也松了口气,低声自言自语:“原来是这东西掉下来砸到了香炉。”

说着,侍卫不再向前,转身大步离开。

脚步声越来越远,随后砰的一声闷响,门从外面关上了。

殿内骤然被寂静笼罩,只有窗外夏虫安静低语般的轻鸣,愈显长夜悄寂。

角落里,沈忆无声松了口气,可随即便感觉了到两人紧紧相贴的身子。

听觉和知觉瞬间被无限放大。

耳边低缓的呼吸,有力蓬勃的心跳,紧紧箍在她腰间的手掌,少年劲瘦紧绷的胸膛。

幽凉的空气开始升温。

沈忆身子不动,悄悄擡起眼。

月色如霜,映在少年棱角分明的面庞上,在他眉弓和脸颊两侧投下阴影,愈发显得轮廓冷峻削薄。他冷白的肌肤在月光下几近透明,高挺的眉弓和鼻梁在眼窝处投下暗影,他垂目静看着她,她看不清他那沉沉无光的眼底。

可她知道,那双眼疏冷依旧,没有半分欲/念。

沈忆仰头望着他,轻喃着道:“……离这么近,你竟不想做点什么吗?”

少年忽然阖了阖眼。

沈忆轻哼了声,一掌拍开他的手,扭头就走:“罢了,走吧!我看你还是觉得书更重要。”

谁知刚转过身,拦在腰上的手臂骤然收紧,一把将她扯了回去。

身体重重跌入一个怀抱,少年微凉的手抚上她左侧脸颊,擡起了她的脸,一个吻猝不及防地压了下来。

沈忆身子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

他的手绕到她脑后,用力将她压向他,闭着眼睛,吻得投入强势,几乎令她窒息。

沈忆晕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她眼底闪过笑意,擡起双臂水蛇一般缠上少年的脖颈,整个身子贴了上去。

阿淮握在她腰间的手瞬间又紧几分,深而狠地吻她。

不知过了多久,沈忆终是败下阵来。她软绵绵地趴在他怀里,几乎快站不稳。

阿淮撑住她,终于放开,擡起头来,一张脸在月光下像结了冷霜的冰面,看上去竟和方才没什么不同,只是气息略微有些不稳。

沈忆环着他,脑袋在他胸膛上蹭了蹭:“我还要~”

脸颊下的躯体忽然僵住了。

两人贴得太紧,紧到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出少年身体每一处的变化。

沈忆的耳朵悄悄红了。

春/宫图里看到,和身体力行地感觉到,完全是两码事。

阿淮低头看她,还是一副雷打不动的冷心冷情模样,只是眸色极暗,嗓音格外低沉:“你,确,定?”

沈忆心脏狂跳,若无其事地回看过去:“确定又怎样?”

阿淮幽幽地说:“不怎样,就是担心你一会儿站不稳,彻底走不动路了。”

他有意无意地咬重“彻底”二字,意有所指。

沈忆与他对视几息,脸颊噌地烧了起来。

她终于意识到,阿淮大她两岁,已经是个半大青年,她知道的,他全都知道,甚至更多。

只不过他太过熟悉自己的身体,也善于掌控欲/望,才不显山不露水,给她一种他很好撩拨的错觉。

她终于偃旗息鼓,无奈说:“好吧。”

少年喉咙里逸出一声低笑。

只是随即,便见她擡起脸凑近他,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那你忍不住了要自行纾解的时候,会在脑子里想着我纾解吗?”

阿淮瞠目,眸光凝滞住。

少女瞧见他通红的耳朵,瞬间笑弯了眼。

他明白过来,伸手去逮她,咬牙切齿地压低嗓音喊她:“宋行野!”

她却早有预料,如一尾狡猾的鱼从他手中溜走,只剩空气中一道狡黠的笑声。

少年望着前方那恼人的身影,无可奈何地跟了上去。

两人最后走到了崇德殿的小书房。

此处本是梁帝的休憩之所,并不算很大,墙上没有安窗,私密性极佳。后来梁帝又搬了许多私藏书籍来,将此处开辟为了小书房,闲暇时候便在此处歇着,可揽卷听雨,也可品茶手谈。

沈忆摸索出火折子,点起一盏灯。

灯火映亮四周。

沈忆指着整整一面墙的古籍,道:“喏,这都是我父皇搜集来的,其中不乏许多名家孤本,只可惜不能带出去,而我若向他借来,他回头定要考校我阅后心得了。”她想想就觉得头疼,总结道:“所以只能带你过来看了。”

她又指了指侧面一道小门:“这里面全是很重要的舆图,父皇看得跟命根子一样,你可千万别进去弄乱了,被他发现就完蛋了。”

阿淮笑了笑:“好。”

沈忆打个长长的哈欠,在榻上躺下:“你且先看,想走了就喊我。”

阿淮走过来,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揉了揉她的脑袋:“睡吧。”

沈忆朝他撅了撅红唇,眨眨眼。

少年无奈,又低头吻了吻她的唇。

谁知她伸出手臂抱住他,好一番毫无章法却又叫人欲/罢/不能的含/弄吮吸。

他几乎是用全身的力气克制着抽身起来,不去碰她。

他冷静地闭上眼,缓缓吐气调息。

好容易压下去,垂眼去看她,少女偏着头,安然合目,已经沉沉睡去。

少年失笑,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其实还是没开窍,亲完就不想别的了。

他敛了神,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坐在书案前翻看起来。

灯火绰绰,拉长少年挺拔端正的身影,室内唯有翻书时的簌簌轻响和少女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灯花无声落下。

良久,隔墙传来一声遥远的更鼓,少年恍然擡头,凝神听了片刻,算着将近两个时辰已过。

估摸着天色将晓,阿淮合上书,将一切都归到原位,坐在榻边低声唤她:“阿野,该走了。”

少女咕哝一声,翻了个身,将脸埋进靠枕。

阿淮无法,只好先熄了灯,然后过来背她。

小小的人儿,在他背上缩成软软一团,他牢牢地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得平稳缓慢。

他背着她,一路穿过辉煌华丽的殿宇,路过天光乍破的窗边,走过漫长昏暗的沉寂密道。

她始终睡得很熟,呼吸一下一下拂过他的脖颈,若有若无的馨香盈他满袖。

他心里无边宁静平和,很踏实。

此后数个长夜,他都这样背着她缓缓穿行在潮闷寂静的地下,踩着将破的黎明天光送她回殿。

沈忆尝试过晚上撑着不睡,陪阿淮一起走回来。

奈何越来越多的事情交到她手里,她要学着治国理政,还要学着与世家周旋,白日里甚至已经抽不出时间去和光堂,一到晚上恨不得整个人长在床榻上,实在是撑不住不睡。

时光弹指而过,转眼已是入秋。

沈忆发觉阿淮和那个叫沈安的侍从似乎开始频繁地起冲突,但每次他们正吵着,她一进去,两人便闭口不谈。

沈忆私下问过阿淮,少年只冷冷道:“他想回大魏了。”

沈忆便想到一年之期将近,阿淮马上就要离开梁宫,也长久沉默下去。

她分身乏术,无暇顾及他们主仆两人的关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又不再吵架了。

但阿淮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沉默。

崇德殿小书房里,她强忍着困意爬起来,过去亲了亲他:“是不是因为一年之期将近,大魏来信让你回去?放心吧,我谁也不嫁,就等你回来做我的王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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