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众生之梦（二）（2/2）
钟毓秀上初中了，小道士也要被领养走了。
领养小道士的是一对商人夫妇，面容和蔼，温文尔雅。看上去，崔道仕会拥有一个不错的童年。
许振和他约定，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孤儿院，要时常回来看一看。这份约定主要是为了保持和道士的联系，可惜他才四岁，刚开始记事，能起到多大的作用还未可知。
小道士走后，保育员妹子感慨道：“四年了，这每天过日子都像是在循环上一天，还以为一辈子都要这么过下去，没想到该来的变故还是会来。过一阵子，也会有其他孩子被领走吧。”
许振听完这话，一怔：“你说什么？这四年的日子过得像什么？”
“什么像什么？”保育员莫名其妙，“平淡如水，你是想说这个？”
“不对，你的原话是，这四年每天都像是在循环上一天。”
“对啊，芸芸众生，谁的日子不是这么过？”
许振恍惚：“虽然大家都这么过，可就算生活琐事也不代表一成不变。这四年里，除了小道士之外……”
除了小道士今天生个病明天闯个祸，生活略有波澜之外，其他人全都过成了一潭死水。
他的日常就是学习，保育员的日常就是照顾孩子，孩子们无非是吃饭睡觉玩耍上学，钟毓秀则天天来孤儿院报道，再也没见发生别的事。
许振经历过人生梦的孤独，对这种情况适应良好，甚至下意识觉得就该是这样的。但转念一想，他如今不是幽灵，生活就算再平静，怎么能完全无事发生？
就算其他人都是局外人，钟毓秀总该不同。但她也像所有局外人一样，把四年过成了一天。
每日放学来孤儿院写作业，再回家听父母吵架。放假就全天泡在孤儿院里，晚上仍是回家听父母吵架。
这不对。
一定有哪里不对。
虽然钟毓秀的年龄在长，课业在长，外貌和个子在长，心智也在长。
但她的人生，好像是停滞的。
本该前进的人生似乎打了一个死结，被迫在同样的事情里循环。
为什么会这样？
钟毓秀的一天都会发生什么？许振努力回想……他让她带自己去过学校，学校里无事发生；放学后她会来孤儿院，这期间也无事发生；之后会把她送回家……不对劲的地方一定在回家之后！
他亲眼目睹过她从早到晚的日常，只有回家之后那段时间他不曾见过，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于是，这天晚上送她回家后，他直接在钟家门口坐了下来。
夜色深了，钟家父母吵架的声音渐渐歇了，万家灯火逐一熄了，城市开始进入沉眠。
半夜十二点多，许振听到防盗门打开的声音。他站在上一层，从楼道缝隙里往下看。
一个小小的身影悄然走了出来。
她轻轻关门，细微的响动惊醒了楼道顶灯，炽光猝不及防洒下，在眼底投出一片阴影。黑暗的楼道，独一份的亮光，无声无息的女孩，仿佛构成了暗夜里一出没有观众的独角戏。
钟毓秀下楼，像游魂一样飘上街道，一路看似漫无目的，却不出差错地走到了孤儿院门口。
许振尾随在她身后，心里慢慢溢出了难以名状的震惊。
凌晨两点，女孩站在孤儿院门口，迎接她的却是紧闭的铁门和粗壮的锁链。她无力地拍门，发出几声闷响，伴随着细弱的喊声：“爸爸，给我开门，我好害怕。”
她敲了半个小时，大铁门毫无反应，门卫大爷睡得死猪一般。
她的手垂了下去，转过身，默默往回走。
路过大铁门外一排绿色的垃圾箱，她停下来，掀开其中一个盖子往里看了看，垃圾已经被下午的清运车清理走了。
踩着旁边的花坛，她钻了进去。
垃圾箱的盖子慢慢合上。
夜晚又恢复了清净，好似女孩从来没有在这里出现过。
许振从藏身处走出来，望着发出抽泣之声的垃圾桶，突然之间，明白了一切。
那天放学，小学二年级的钟毓秀没等到父母，在大都市的车水马龙里无助地寻找家的位置，却阴差阳错来到了一家孤儿院。
她被院长送回家，在家门口听到了父母的争吵。
听到父亲把她丢下是为了飞黄腾达，母亲把她丢下是为了寻欢作乐；听到父母不肯离婚的原因不是孩子，而是钱财；听到父母除报警外没有为寻找她做过半点努力；听到父母谈论起大客户的事，转眼就把她抛在脑后。
也许年仅八岁的钟毓秀还听不懂这些话，也许她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才慢慢品出其中含义。但就是在这天晚上，她产生了与其活在这个家里，还不如去做孤儿的念头。
半夜，她离家出走，来到孤儿院门口，可是大门却对她牢牢关着。
她叫门不应，也不愿意回家，就躲在垃圾桶里哭了一夜。
第二天她如常上学，全世界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她昨晚不是睡在家里，而是睡在孤儿院外的垃圾桶里。
在现实里，对钟毓秀而言，这只是普通的一个晚上。也许在垃圾桶里睡了一夜她就想通了，还是得依靠父母才能活下去，所以生活回到正轨，这一晚似乎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可事实上呢？
她的人生，有某个部分，停在了这里。
失去了往前走的勇气。
许振刚一靠近，垃圾桶里的抽泣就停了。
换成了一种近似期待、近似害怕的，颤抖的呼吸声。
盖子翻下去，月光流进来。钟毓秀擡起头，在模糊光斑中看到了许振的脸，他对她伸出手，“来，出来吧。”
“不要，”钟毓秀浑身都没有力气，小小声地说，“我是一个没有人要的小垃圾。”
“你不是没有人要的小垃圾，”许振把她抱了出来，“爸爸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