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一张照片(2/2)
纸质已经有些发黄、变脆,边缘带着被时光摩挲过的毛糙感。
上面是一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
他斜倚在高二(七)班教室门口那熟悉的门框上。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过来,在他身上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
头发修剪得干净利落,有几缕不驯地搭在饱满的额角。
嘴角微微上扬,勾着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里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漫不经心的懒散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被镜头捕捉时的不耐烦?
仿佛下一秒就要皱眉问:“拍好了没?”
是他。
林予冬。
十七八岁的林予冬。
鲜活,张扬,带着扑面而来的、属于那个夏天的气息。
照片的右下角,用很淡的蓝色圆珠笔写着一个小小的日期:2015.5.24。
一个连我自己都早已遗忘的、普通星期二。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又缓缓松开,留下一种闷闷的、带着钝痛的酸胀感,迅速弥漫到四肢百骸。
喉咙发紧,呼吸都滞住了。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照片上少年清晰的脸庞,冰冷的纸张触感下,仿佛能感受到当年阳光的温度和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汗水、薄荷洗发水和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
就在这一刻,手机里随机播放的歌单,毫无预兆地切到了下一首。
前奏是干净而略带沙哑的钢琴音,紧接着,一个熟悉又遥远的女声温柔而忧伤地流淌出来,瞬间填满了这间过于安静的公寓:
“一张照片 半句再见
尘封的纪念
用眼泪把你复习一遍
残缺的诗篇 遗忘的誓言
谁脑海有张忘不掉的脸……”
孙燕姿。
《半句再见》。
一首在2025年早已被时光洪流冲刷到边缘、却又不知为何被算法重新翻出来的老歌。
每一个字,每一个音符,都像精准无比的针尖,猝不及防地刺进此刻最毫无防备的神经末梢。
“微红的眼 微亮的天 好一次失眠
回忆轻易带走了时间……”歌声在继续。
我僵在台灯的光晕里,手里捏着那张泛黄的照片,像捏着一块滚烫的、来自十年前的时光碎片。
目光死死地胶着在少年那似笑非笑的脸上,仿佛要穿透这薄薄的纸页,穿透漫长的十年光阴,看清那个按下快门瞬间的、被凝固的时光。
照片里的人,遥远得像一个从未真正存在过的幻梦。
可这纸张的触感、这褪色的影像、这歌声里每一个字句,又如此真实地切割着当下的神经。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迟来了十年的、铺天盖地的酸楚,像冰冷的海啸,瞬间将我吞没。
我甚至分不清,这汹涌而至的情绪,是为了照片里这个几乎陌生的少年,还是为了那个曾经笨拙地、沉默地仰望过他的自己。
时间在歌声和照片带来的冲击里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指尖的麻木才稍稍褪去,我才想起信封里似乎还有东西。
手指探进去,摸到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的、薄薄的便签纸。
展开。
字迹清秀,用的是深蓝色的墨水。
【江见夏小姐:
你好。
冒昧打扰。
前些日子收到周嘉阳的信息,询问我这里是否还有林予冬高中时的照片。
他说他刚认识的一位校友最近情绪不太好,或许看看旧照片能让她心情好一些。
我高中时喜欢拍照,但关于林予冬的,确实少之又少。
几年前我的旧手机不幸遗失,许多珍贵的影像也随之湮灭。
这张照片,是在我随身的钱包夹层里意外发现的,夹在一张早已过期的电影票根后面,大概是仅存的、关于他的影像了。
虽然我们素不相识,但希望这张照片能如周嘉阳所愿,给你带去一点点慰藉。
祝好。
许薇】
许薇……周嘉阳……
我拿着这张薄薄的信纸和那张褪色的照片,在台灯下坐了许久。
很感谢这位素未谋面的许薇小姐。
我们分明是陌生人,隔着遥远的空间和纷乱的时光。
她甚至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的模样,不知道我具体经历了什么。
仅仅因为周嘉阳一句模糊的“情绪不太好”,她就在自己同样遗失了许多珍贵记忆的情况下,翻找出了这张可能是她关于林予冬最后的、私藏的影像,寄给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我。
这份来自遥远角落的、不求回报的善意和关切,像一股温热的细流,悄无声息地漫过心田。
她放下便签,目光重新落回日记本上,笔尖似乎带着一种被这突如其来的礼物搅动起的、无法平复的波澜,继续写道:
[9月22日 续]
……看着这张照片,听着那首《半句再见》,坐了不知多久。
台灯的光晕把照片上的少年和我的影子都投在桌面上,交叠在一起,又各自分离。
程橙大概……又在替我担心了。
她总是这样。
怀孕了也不消停,像个操心的老妈子。
其实我现在真的没什么大碍了。
日子像揉好的面团,在安静地发酵,缓慢,却带着它自己的生命力。
只是……看着这张照片里鲜活的他,再想想南山那块冰冷的黑色大理石,心里还是会泛起一阵迟来的、细细密密的酸。
像一首没写完就被揉皱丢掉的歌。
日记写到这里,字迹变得有些潦草,似乎情绪翻涌,难以继续。
江见夏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几行字,仿佛能触摸到书写时笔尖下那份克制又汹涌的酸楚。
她小心地翻过这一页。
日记本的后半部分,夹着那张来自十年前的照片。
泛黄的纸页上,少年倚着门框,似笑非笑,阳光落在他肩头,时间却在他身上凝固。
江见夏轻轻将它抽出来,指尖拂过那熟悉又陌生的眉眼。
照片的背面,是空白的,只残留着岁月模糊的印痕。
就在她凝视照片的瞬间,手机里随机播放的歌单,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再次响起了那熟悉的、带着尘埃气息的旋律。
孙燕姿那温柔又带着穿透时光力量的嗓音,再次流淌在2025年这间安静的公寓里:
“怎么不放 早是过往云烟
越想遗忘 越是反复挂牵
而你在心里面 要怎么道别
说这半句再见 已过了多少年……”
歌声像一层薄纱,轻柔地将她和照片、和日记里那个苦涩又释然的灵魂笼罩。
一种难以言喻的、跨越了十年光阴的共鸣与心酸,在她胸腔里无声地弥漫开。
她仿佛同时站在了时间的两岸,看着那个在日记里独自扫墓、收到照片时心绪翻涌的27岁的自己,又看着手中这张定格了少年所有鲜活与不羁的影像。
她静静地听着,看着。
直到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里消散,留下更深的寂静。
江见夏(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将这属于未来的空气和情绪都吸进肺腑。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承载了太多时光重量的照片,重新夹回日记本那页未写完的空白处。
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片易碎的蝶翼。
然后,她合上了那个蓝色的硬壳本子。
封面的硬卡纸触感微凉。她将它放回抽屉原来的位置,轻轻推上抽屉,严丝合缝。
站起身,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温柔的潮汐,无声地漫卷上来。
她走向那张铺着灰色织物的大床,将自己陷进柔软却带着未来时空凉意的床垫里。
身体接触到被褥的瞬间,困倦排山倒海般将她淹没。
眼皮沉重得再也无法支撑。
意识沉入黑暗前,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日记本纸页的微尘气息、照片的陈旧味道,以及那首《半句再见》忧伤的余韵。
她翻了个身,手臂无意识地带动被子掀起一角。
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气流拂过桌面。
桌角,那份被一枚小小的金属书镇压着的、来自“过去”的南城晚报剪报,粗糙发脆的纸页边缘,被这微弱的气流轻轻掀动了一下。
纸张发出极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窸窣声。
剪报上,那则关于林予冬的新闻里,某个关键的字眼,在窗外透进来的、城市模糊的光影映照下,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那原本清晰冰冷的油墨印记,边缘仿佛晕染开一丝极其细微、难以辨别的模糊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