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一粒尘土(一)(2/2)
霍听潮以为李琢光的修仙一途就会这样顺顺利利地进行下去,而她虽被心魔困扰,却也没闲着,接了几个斩妖的任务下山积攒功德去了。
直到那一天,月桂跑来她身边送蜜饯时对她说,十大门派的长老一致决定要开诛仙台。
“诛仙台?”霍听潮眯了眯眼,“可最近并无大事,开了这诛仙台是要诛谁?”
诛仙台通常是闹出了巨大祸端,事后清算的时候才会开启。如今已有千年未曾开过,就是上一回人妖大战以后,面对大战导火索的那几位也只是锁在冥渊底。
诛仙台一开,便意味着魂飞魄散。永无来世,这是修仙界最重的惩罚。
“就是为了诛那个讨人厌的李琢光呀!”月桂神情雀跃,好似大仇终于得报了的样子。
“可李琢光如今才金丹后期,她犯了再大的错,为何要开诛仙台?”霍听潮问出这个问题以后感到了一瞬间的无力。
而月桂的回答也佐证了她的想法:“举界憎恶的恶人,就该动用诛仙台!”
霍听潮有些头疼地揉着眉心:“所以你到底讨厌她什么?”
月桂理所当然地说:“那自然是因为大家都讨厌她啦,大家都这么做,总不见得是所有人一道错了。”
现在她终于知道自己的心魔指向何事,可她心头所生出的情绪唯有荒唐二字,在这之后也有了更多的疑问。
心魔通常是过去的心结或是所执念之物,李琢光在诛仙台上万箭穿心是没有经历过的事,那么为何会成为她的心魔?
——而且,举界都讨厌李琢光,那为什么自己不讨厌呢?
如果自己是个混邪的性子还好说,可她偏偏……这样一来,她只会怀疑自己过去所受的教习是否出了差错。
除了徒增痛苦以外,她寻求不到真相。
自己尊重的师长也都这样讨厌李琢光,难道真是因为自己太过执拗于真相的原因,才这样痛苦么?
难道她就该与跟随大众,一起讨厌李琢光,将她钉死在诛仙台底,放过自己,才是解决这心魔的唯一办法么?
可她……真的要背叛自己所有的信念,只为了……只为了精进修为?
很快就到了开启诛仙台的日子。
当霍听潮赶到诛仙台,听主持陈列李琢光罪证时,那种荒唐感升到了最高点。
李琢光偷了东海龙族的信物,还将此事诬赖给百草圣手,妄图掀起两族纷争。
证据呢?一个有李琢光灵力残留的、被破坏的东海残碑,还有两个霍听潮见都没见过的十方阙外门。
那个瘦瘦小小的女孩跪在诛仙台正中,诸位光鲜亮丽的仙人们站在观仙台上,黑压压的一片威压,意欲倾倒。
这些合体期、大乘期的仙尊们,如今要借用一个诛仙台对金丹后期的小姑娘下手。
霍听潮喉头一紧,脚尖点地从众仙中飞越出来,站到了李琢光身前。
李琢光擡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表情没什么变化,反而是笑了一下:“霍师姐,谢谢您。”
“这些证据根本不足以支撑一个要搬上诛仙台的罪证!”霍听潮没有搭理李琢光的感谢,她面对众仙的声音第一次有了激烈到几乎破音的起伏。
然而目光环视一周,大家的表情都是一致的不理解。
挡在李琢光面前的霍听潮第一次直面李琢光这些年来所遭受的一切,她长久以来都平静无波的心跳忽然一滞。
“各位师姨师姑,晚辈不明白。你们当初亲口教我何为道义,开诛仙台需要至少五个掌门合印,也是为了防止证据不全时就将人污入诛仙台。”
她皱着眉,像在任何一个前辈的眼睛里看到她们的愧疚,或是给她更充足的、定李琢光罪的理由,可她们只是静静地站着。
五颜六色的衣袍在诛仙台的罡风里猎猎作响,站了一圈的真人仙尊们都面无表情地看着正中央跪在地上的李琢光。
霍听潮紧了紧腰边的长剑:“为何不回答晚辈,晚辈不过是想要一个答案。
“只靠两个人证和一个模棱两可的物证,晚辈并不认为李琢光有罪,至少不是需要启用诛仙台的罪。”
李琢光身体前倾,她的额头轻轻抵在霍听潮的手背上,凉得霍听潮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霍师姐,你不必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她的声音很轻,每一个字都好像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挤得出来。
霍听潮忽然拔高声音掩饰自己发抖的身体:“前辈这岂非严刑逼供?这样审出来的证词,到底有何参考意义?”
“林真人。”霍听潮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一个粉衣真人面前,举起自己的溯光横在身前,“您曾经亲自握着这把剑,告诉晚辈,修仙本就逆天而行,更应该为苍生着想。”
她又走到那蓝衣仙人面前:“鹿散人,您在论道时告诉晚辈,斩尽世间邪事是每一个剑修的使命,我们要斩断的是冤屈,而非青红皂白断人性命。”
她转向自己也几十年没见过的师尊墨无涯:“师尊……徒儿不明白。您说徒儿的道便是护佑苍生,您说徒儿的眼睛生来就应当看到龌龊底下的真相。
“各位仙尊都是德高望重之辈,往日也是秉公执法。这诛仙台已有千年未开,也正是得幸于诸位高悬秦镜,绝不轻易动用此等刑罚。
“可徒儿现在看不清了,师尊——”
她面对黑压压的人群,走了几步,却不知道自己下一个该对准具体哪一个。
每一个人的脸好像都是一样的,每一个人身上的气息好像都是一样的。她分不清。
“晚辈不明白,求各位前辈给晚辈一个答案。”
铿锵有力的声音随她的双膝一道落了地,她举着双手作揖,然而回答她的只有一片静悄悄的沉默。
流霜上人叹了口气:“听潮,你何必这样呢?倘若李琢光无罪,怎会举界皆恨她?”
“可这根本不能称之为一个理由!”霍听潮挪动双膝面对流霜上人,“诛仙台三千条中未曾说过一句仅凭恨意就可开台。”
“听潮,十几年不见,你性子怎会变得如此拗?”墨无涯眉目间流露出浓浓的失望,“这便是你这么多年,修为仍然没有任何长进的原因么?”
“师尊……”霍听潮扭头,对上自己师尊的眼神。
她原以为自己被师尊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总会感到难过,可如今灵台上唯有燃起的怒火。
她坚持己见:“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李琢光偷走龙族信物引起两族大战,我不同意开诛仙台!”
“你不同意又有何用!”墨无涯一甩衣袖,大乘期威压的罡风席卷而来。
霍听潮倾身挡在李琢光面前,唇角立刻溢出一丝鲜血。
“霍师姐……不要……”李琢光双眼通红,却也流不出一滴眼泪,“您仙途平坦,为我做这样的事,不值得。”
“如何不值得?”霍听潮猛地回头瞪她,“倘若今日不弄清楚,我这辈子的道心都不会稳!”
闻言,李琢光惨淡一笑:“霍师姐,我哪有这么重要?”
——当然重要,你是缠绕在我心上几十载的心魔!
霍听潮张了张嘴,没有说话,而是执拗地看向墨无涯:“师尊,徒儿真的只想弄明白,李琢光到底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行。”
墨无涯失望地摇头:“听潮,本尊从未想过,你居然会为了一个罪人说话。”
“什么罪人?”霍听潮只觉得无比荒谬,眼前这些潜心论道的师长如今都听不懂人话,“徒儿只想要一个确凿的证据。”
“本尊已经给出。”她擡手,遥遥点了点不远处两个瑟瑟发抖的外门,“这二人往日皆谨小慎微,自然不会撒谎,这还不够么?”
“师尊——”霍听潮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师尊您自己听听您刚刚说的话……”
她一向挺得板正的肩膀塌了下来:“在十方阙,哪怕是要除名外门,也需要留影石、三个人证与五个物证佐证,开诛仙台如此大的事,居然只要两个人证?”
她忽然站起,走到李琢光身边抓起她的左手:“而且李琢光师妹如今修为才到金丹后期,为了一个金丹后期,动用到诛仙台?
“师尊,徒儿是厌恶人情交际,可不代表徒儿是个傻子。”
许久未开口的百草圣手冷笑一声:“听潮,本尊对李琢光有多好你也看得到,可她竟然偷了龙族信物还诬赖在本尊身上,本尊真不知道你到底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她说话。”
“圣——”
玉璇玑遥遥望了一眼天色,附在墨无涯耳边轻声说:“师姐,时辰到了。”
墨无涯双眉一压,擡手打断了霍听潮的未竟之语,她的本命剑飞出,横在霍听潮腰间要将她带上观仙台。
她死死地抓着李琢光的手,然而她未松手,却是李琢光朝她笑了一下,挣开了她的手。
霍听潮被墨无涯的本命剑箍在身边,挣扎不得。
“听潮,你该听话。”墨无涯低头看她一眼,终究舍不得自己的爱徒道心受损,传音入密传去一句,「这是天道,你改不了。」
“开台。”
墨无涯冰冷的声音落下,四周便有人拉动锁链,万箭齐发。
每一支箭都带着化神期的修为,只是靠近李琢光就把她的长发割下几缕。
霍听潮发狠咬破自己的指尖血,修为暴涨三个大境界,一挣便挣脱了墨无涯的束缚,瞬移到李琢光身边。
李琢光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她错愕地瞪大了眼睛,擡起手推搡着霍听潮的后背想让她快些离开。
霍听潮本命剑溯光出鞘,众剑修手中的剑皆与之共鸣,璀璨剑光挡下直冲而来的箭矢。
“霍听潮!”墨无涯高声喊了一句,脚步微动,仍是没有下观仙台,“……”
她沉默了须臾,下了决定:“再加三千箭。”
侍奉再度拉动锁链,密密麻麻的箭矢瞬间覆盖了霍听潮砍出的空缺。
在最后一条缝隙被箭矢填满的最后一秒,霍听潮看到自己师尊眼神里是不得不放弃爱徒的悲恸。
可她心中唯有荒诞。
为徒百载,她今日方看清了自己师尊的真面目。
“霍师姐……”李琢光的声音都开始发抖,“你快走,现在走还来得及,快走!”
“走?”霍听潮扭身看她,溯光钉在身后,为她们支起一座金色的保护屏障,“我走了,你怎么办?我亲眼看着你被污蔑死于诛仙台,我的道心怎么办?”
“霍师姐。”李琢光又喊了一声。
霍听潮暴涨的修为本来就是消耗指尖血的短暂效果,此时她身上的灵力也在极速减少,很快从大乘期暴跌至合体期。
“对不起……霍师姐。”李琢光低下头,她深呼吸,似是想要落泪,可眼眶里还是空空如也。
保护屏障在没有死角的诛仙箭下逐渐裂开一道裂缝。
霍听潮单膝跪在李琢光身前,擡起她的下巴,认真问她:“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做那些事?”
李琢光的双眉微微擡起,她的眼神很复杂,像是想说不是,也像是不愿意承认不是。
“只要你说实话,我就相信你。”霍听潮轻声说,“如果你是,她们为什么找不到证据证明你是?如果你不是,为何刚刚不辩解?”
“我……”李琢光的眼睛被诛仙箭刺在屏障上的火光照亮,倒显得像是她眼睛亮了起来。
她咽下一口唾沫,眼眸颤了又颤。
屏障上的裂缝越来越大,霍听潮依旧冷静,也不继续催她快些给出一个答案。
——仿佛就算李琢光一会儿说了「我是」,霍听潮也还是会陪着她万箭穿心。
“您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为何要问我。”李琢光勾起嘴角笑了一声,“霍师姐,对不起。”
霍听潮的身影被身后无数金色诛仙箭镀上一层金边:“别说对不起,我要听你亲口对我说,你是,或不是?”
李琢光张开嘴,她的嘴唇抖得厉害,呼吸也急促着。
她的眼眸紧盯着头顶逐渐扩大的裂缝,透过霍听潮捏着她下巴的手,她还能感受到霍听潮身体里的修为在快速下跌。
“……我不是。”她似是想到了什么事,终于下定决心说出口,话中带着浓重的哭腔,却没有一滴眼泪,“我不是,师姐,那些事我都没有做过。”
“好,我信你。”霍听潮背手握住空中摇摇欲坠的溯光,伸出另一只手将李琢光拥入怀里,“不要怕,师姐陪你。”
屏障在霍听潮放弃抵抗的那一刻碎成千瓣,每一瓣都映出抱在一起的二人。
万箭穿心的烧灼之痛将她们的身体钉在一起,而下一秒,霍听潮忽然从剧痛中睁开眼。
她回到了寒渊谷,月桂正抱着一个包裹,从小道尽头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