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4章 飞光（28）（2/2）
凌晨，费童赶回医院和余河换班，远远就见到长凳上那尊一动不动的身影。
消瘦，沉静，像个玻璃塑像，好像轻轻一碰就能摔碎在地。
沈三伏从早晨六点半一直坐在这里，一步也没有走开过。
他浑身都已经僵硬不堪，滴水未进，口干舌燥，可精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他眼前是模糊的，感官却十分敏锐，来往人们的每一句交谈都清晰传进耳中，只是大脑却罢工了，无法处理那些信息，所有注意力都停留在那盏红色的灯牌上。
因为坐得太久，浑身发麻。
期间护士进进出出许多次，没有与家属说过什么，然而沈三伏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下了手术台，还要能醒过来。
三明治被沈三伏攥在手里，袋子撕开，只咬了一口，放了几个小时，面包都干了。
-
凌晨一点二十三分，商礼手术结束。
术后转入ICU监控，起初家属只能隔着窗户探望，每天最多十五分钟，那病房里摆着许多病床，从窗户望进去，其实什么都看不真切，唯一能确认的，只有监护仪器上显示的心跳与血氧。
沈三伏每天都准时到探望窗口去，在那里沉默地站上十五分钟，而后回到公寓。
五天后，商礼从ICU转入普通病房。
他一直没有醒来过，始终呼吸平稳地睡着，或者说昏迷着，基础的生理反射都正常，然而只是迟迟未能睁开双眼，普通病房是单人间，配一个小卫生间，房间里还有一张单人小沙发，沈三伏直接将电脑带进了医院，除了每天回租住公寓洗澡以外，其余时间都沉默守在商礼身边。
期间商砚和费童都短暂地回过国处理事情，唯有余河一直默默陪着沈三伏，坚持要求他每天至少吃一点东西下肚。
那几天沈三伏瘦得厉害，几乎有些嶙峋之态，整个人都垮下去了似的。他虽然一直守在病房里，可却一直没有靠近过商礼，只远远地看着。
余河知道，那是他不敢靠近。
近乡情更怯，不敢看来人。
-
又是一天清晨。
护士过来照例查房，商礼的一切体征仍旧平稳，也仍旧没醒过来。
余河买了热可可和三明治带过来，沈三伏对他道谢，而后撕开包装咬了两口，就放到一边。
他正检查刘孟野发来的原片，有觉得不好的，再一条条给出补拍意见，这样工作效率虽低，可也没有办法，A组只有执行导演和摄影大姜在把控着，能按照计划拍摄，已经不容易了。
晨光稀薄，照在沈三伏身上，让他更显得整个人轻飘模糊，好像只是一团雾，吹一口气就散了。
余河吃完早饭，沉思片刻，拍拍沈三伏的肩膀。
“小伏，商老师走之前让我开导开导你，但我不知从哪里开口。”
余河摸摸鼻子，“我和你讲讲我和商老师过去的事，你想不想听？”
仿佛一台年久卡顿的电脑，沈三伏在听到这话好一会儿，才转头与余河对视，似乎非常认真地思索了片刻，才点点头。
“其实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刻。”
余河擡手指病床上的商礼，“他们商家人，天生骨子里带着不安分的基因，一个赛一个的犟种，商老师是这样，乐乐也是这样。”
“那年我们的事被老爷子得知，老人家在家里大发雷霆。我不在场，可据说半栋楼都被老爷子给砸烂了，一玻璃柜的奖状证书勋章，一个没落，全摔了。商老师……砚哥怎么也不肯服软，其实老爷子起初并没有完全反对我们在一起，他只要砚哥肯低头认个错，承认不该随便跟人到那种地方去，不去，也就不会认识我，不会闹出这样败坏门风的事情。”
“可砚哥骨头硬，怎么也不肯认错，气得老爷子动了警棍，打断他三根肋骨，锁骨也断了一根，骨头险些扎进心脏，凌晨三点送去急诊抢救。我那时候一无所有，浑身上下掏不出一千块钱，连给砚哥缴费都不够，想陪床都没资格。”
“老爷子也气得住了院，我那时候和你一样，一个人守在砚哥身边，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下来，那时候是真被吓到了，三天四夜没吃得下东西，后来还差一点犯了心梗，好在人就在医院里，治疗及时，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我那时候想，老爷子说得没错，砚哥如果没遇见我，他的人生不知道有多好，多幸福，早就平步青云，说不准能坐到比老爷子还高的位置上了。”
“可他遇见我，像是忽然被人拽进泥潭里，从此惹上一身腥，洗也洗不掉。”
“余叔。”
沈三伏微微蹙眉，去握他的手，“别这么说。”
余河只是苦笑着摇头，“这是实话，砚哥自己也知道的。有一次我们吵架，吵得很凶，直接在拳馆打起来了，我没想过我一个打地下拳的，竟然打不过他这个金尊玉贵的少爷。后来他掐着我脖子，咬牙切齿跟我说，他说余河，你把我拽进泥潭子里，我一辈子毁了，我要你也出不去，陪着我在这烂泥里过一辈子吧。”
沈三伏闻言，有微微震动。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互相怨恨，互相伤害，可有时候明明报复成功了，知道刀子确实捅进对方心口了，可自己却反而觉得更难过。其实人一辈子，不体面的时候才是大多数，许多人对爱有误解，认为爱能让人变好，让生活变好，其实不是的。”
余河始终垂眸看着地面，他睫毛并不长，却很浓密，有微微的上翘弧度，像两把小扇子。
“爱会让你看到你自己最丑陋的样子，也会让你看到对方最丑陋的样子——自私也好，奸诈也好，薄情也好，它会把这些不体面的东西原原本本在你眼前展现，人的大脑会欺骗自己，会自我美化，让你认为你是一个美好的人，爱的作用却是撕下这层伪装。”
“所以有些时候不是不爱了，只是你要么无法接受这么丑陋的自己，要么无法接受这么丑陋的对方，所以选择逃离。”
余河转头看向沈三伏：“小伏，你看清楚自己的样子了吗？又看清楚乐乐的样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