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共犯(2/2)
夏柳青盯着谷畸亭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呓语里蹦出“高艮”、“代价”、“宿命”的字眼。
难不成,谷畸亭也被这邪门的棺材给影响了?
想想也是,就算是自己,推着这口邪门的棺材,眼睁睁看着它吸食生机,听着谷畸亭说什么尸解仙、业力缠身……
在那恐惧之下,还生出了对棺中所谓“长生”的妄念。
“操!”
夏柳青狠狠啐了一口,像是要把那念头吐出去。
再看谷畸亭,那股憋闷烦躁压得他喘不过气。
不能让他死!
这念头猛地蹿起来,压过了此刻的疲惫。
怎么办?
他夏柳青除了打打杀,在台上唱戏扮神,还会个屁!
不懂医术,不懂什么静心法门。
他烦躁地抓着自己光秃秃的头皮,目光扫过被雨水冲刷依旧枯败的草木,最后又落回谷畸亭那张痛苦的脸上。
突然,一段几乎被遗忘的调子,毫无征兆地在脑子里响起来。
很小的时候,破败庙会的戏台下,一个老瞎子咿咿呀呀哼过的,苍凉古怪,不成曲调,更像是在念咒。
“南无……阿弥……陀佛……”
夏柳青下意识地,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这几个字来。
他压根不信佛,连意思都不明白,只觉得这几个音调,好像能让人心静那么一点点。
那是他懵懂岁月里,唯一沾点“安抚”边儿的东西。
“佛……佛……”他犹豫着,对着人事不省的谷畸亭,用他那五音不全,粗嘎难听的嗓子,笨拙地重复着。
“阿弥……陀佛……南无……他娘的……这玩意能顶屁用啊?”
念了几句,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
堂堂全性凶人夏柳青,荒山野岭大雨滂沱,对着个快咽气的同伴念劳什子佛号?
传出去,全性的脸都要被他丢尽了!
看着谷畸亭似乎因为这佛语的干扰安静了一丁点,夏柳青心一横,去他妈的!
死马当活马医!
他丢开拗口的佛号,在贫瘠的记忆里翻找。
戏!
戏文里多得是忠义节烈的词儿!
他清清嗓子,努力回想一出大戏,像是关二爷过五关斩六将,千里寻兄?
词儿记不清了,只模糊记得那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勇劲儿。
夏柳青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在哗哗的雨声中吼出他能记起,最接近那感觉的唱词,但因身体的疲惫,调子跑得没边儿。
“呔——!头……头可断!血可流!义气二字不能丢!纵有那……那刀山火海拦路虎!爷爷我……我……我眉头不皱闯九州——!”
吼得声嘶力竭,破锣嗓子在雨林里炸开,惊飞了夜鸟。
吼完他自己喘不上气,只觉得自个儿傻透了。
可吼完再看,谷畸亭紧锁的眉头好像真的松开了一丝。
夏柳青莫名觉得心里憋着的闷气也淡了点儿。
他不再管什么佛号戏词,用最直接的方式,对着昏迷的同伴低吼道。
“谷畸亭!给老子撑住!听见没!咱们全性……他妈的……还没到散伙的时候!掌门要的东西还在!差事没交!现在是你欠老子一条命,还没还!想死?门儿都没有!”
他一边吼,一边将仅存的、微弱可怜的那点真炁,不管不顾地朝谷畸亭心脉附近灌,想护住那点生机。
他不知道有没有用,会不会伤上加伤,只知道不能停。
就像唱戏开了腔,这一折,非得唱完不可。
雨,不知疲倦地下着,冲刷山林,冲刷血迹,冲刷那口静静立着的青黑棺木。
谷畸亭的呓语渐渐弱了下去,身体的抽搐也平息了。
人依旧滚烫昏迷着,但那股疯狂混乱的气息,在夏柳青这笨拙又固执的守护下,如同狂风暴雨里一盏不肯熄灭的油灯,艰难地维系着。
那盏心灯,是夏柳青骨子里未泯的对“同伴”一丝责任,是对“承诺”的固执,是绝境中本能抓住名叫“信义”的稻草。
这点微弱的光,照不亮整个黑暗,却足以在无边业火幻境中,为迷失的灵魂锚定方向,不至于彻底沉沦。
时间在冰冷的雨水中流逝。
夏柳青嗓子早就哑了,能输入的微薄真炁也接近枯竭,他靠在树干上,眼皮重得直往下坠,全靠一股狠劲死撑着。
害怕一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看到的是谷畸亭冰冷的尸体。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夏柳青几乎要被疲惫拖入黑暗闭上眼睛时,臂弯里靠着的身体,好像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
雨,不知何时变小了,从瓢泼变成了淅淅沥沥的丝线。
林间的光线不再是绝望的铅灰,透出点朦胧的灰白。
谷畸亭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
那双眼里没了之前的疯狂和涣散,只剩下疲惫和虚弱,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但瞳孔深处,一点微弱的神智之光,艰难地凝聚起来。
他看见了夏柳青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夏柳青也看着他。
两人的目光在破晓前微凉的雨丝中相遇。
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没有感激涕零。
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雨水顺着他们脸颊滑落,滴进泥泞的地里。
夏柳青张了张嘴,想骂“你他娘的总算醒了”或者“老子差点被你累死”。
可嗓子干涩发紧,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他只是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紧绷到极限的身体骤然松懈,排山倒海的疲惫瞬间淹没了他,只想瘫在泥水里睡死过去。
谷畸亭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也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一下头。
眼神里全是对眼前这个年轻凶人的重新审视,对自身处境的沉重,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共同趟过尸山血海后滋生出,超越言语的羁绊。
不是友情,更像是被命运和任务强行捆绑在一起,在生死边缘互相拖拽着爬出来的……共犯间的沉重认同感。
这一夜,两人都过得极其艰难。
晨光熹微,穿透稀疏的雨幕和林叶的缝隙,吝啬地洒落下来。
那口青黑的棺木,静静矗立在微亮的晨光中。雨水洗去了表面的泥污,露出更深邃沉郁的木色。
它沉默着,仿佛昨夜吞噬生机,散发邪异威压,引得人疯狂厮杀争夺的一切,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夏柳青顺着谷畸亭的目光看去。
他盯着晨光中显得异常“安静”的棺材,又转头看向旁边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谷畸亭,咧了咧嘴,想笑,却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他妈的,这操蛋的差事儿……赶紧结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