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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1章 南行驿马(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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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蹙眉,起身走出船舱。只见码头上,十几名手持水火棍的衙役正驱赶着一群百姓,地上散落着一些简陋的包裹和破旧家什。一个老汉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官爷,行行好,这祖坟实在是迁不得啊!就这几亩薄田,也被划了进去,叫小老儿一家怎么活啊!”

为首的班头一脸不耐烦,一脚踢开老汉身边的破包袱,骂道:“刁民!朝廷征用此地修建‘神运昭功石’的堆垛场,乃是皇命!尔等敢抗旨不成?速速滚开,否则枷号示众!”

陈砚秋听得“神运昭功石”几字,心中了然,这又是为花石纲准备的巨石之一。看这情形,为了运输这块巨石,不仅要占用民田,甚至连人家的祖坟都要强行迁移。

柳氏也闻声出来,站在陈砚秋身边,低声道:“官人,此事…我们还是不要插手为好。”她久在汴京,深知“花石纲”背后牵扯的巨大利益和权势,绝非他们一个被外放的学官能过问的。

陈砚秋看着那哀告无门的老人,看着那些面露惶恐、敢怒不敢言的百姓,又看了看趾高气扬的官差,胸口那股熟悉的憋闷感又涌了上来。他想起了聚奎堂上那泛青的六个字——“问江河清浊之本”。这江河之浊,又何止在科举考场?这沿途所见,无处不是浊流滚滚!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但他终究什么也没做。他现在的身份,他的身体状况,都不允许他冲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老汉被衙役粗暴地拖走,看着那些百姓在呵骂声中,扶老携幼,哭哭啼啼地离开故土。

回到船舱,陈砚秋久久无言。柳氏默默替他斟了一杯热茶。

“这花石纲之害,竟至于斯。”陈砚秋叹了口气,声音低沉。

柳氏在他对面坐下,轻声道:“妾身家中行商,也曾听闻。朱勔父子在苏杭一带,权势熏天,凡士庶之家,有一石一木稍堪玩味,即领健卒直入其家,用黄封表识,指为御前之物…搬运之时,破墙拆屋而去。受害者稍有怨言,即被诬以‘大不恭’之罪,倾家荡产者不知凡几。”她顿了顿,看着丈夫的脸色,“江南官场,盘根错节,多与朱家有所牵连。官人此去,巡查学政乃是本职,这些…这些经济事务,还是…”

她还是说出了“少管为妙”四个字,但意思已经很清楚。

陈砚秋知道妻子是为他着想。他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然而,学政与民生、与吏治又岂能完全分开?士子们寒窗苦读,若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尽是这等贪腐横行、民生疾苦,他们的文章策论,又能有几分真心?那科举选拔出的,又会是怎样的官员?

他想起离京前,赵明烛托崔月隐传来的那句话——“江南士林水深”。这“水深”,恐怕不仅仅是指科举本身的弊端,更是指这污浊不堪的大环境对士子心态的侵蚀与扭曲。

几日后,船只进入淮南路,距离江宁府越来越近。天气果然如崔月隐所说,变得潮湿闷热起来,与汴京的干爽秋凉迥异。陈砚秋的旧伤在这种天气下更觉不适,咳嗽也频繁了些。

这日傍晚,船只停靠在一处较大的市镇过夜。陈砚秋服过药,在舱中休息,柳氏带着陈珂在甲板上透气。忽听得邻船传来一阵朗朗的读书声,语调激昂:

“…夫君子之学,在于明道济世。今朝堂之上,豺狼当道,括敛无度,东南之民,膏血殆尽!我辈读圣贤书,岂能只求功名,罔顾生民倒悬之苦?”

声音年轻,带着一股愤世嫉俗的锐气。

陈砚秋心中一动,披衣起身,走到舱外。只见邻船是一艘普通的客船,船头站着一名青衫士子,约莫二十出头年纪,身形瘦削,面容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正对着一两个同伴慷慨陈词。他的同伴似乎有些不安,不时左右张望,低声劝他慎言。

那青衫士子却浑不在意,继续道:“…听闻江宁东林书院,沈文渊山长座下,多有志节之士,屡次上书言事,指陈时弊!那才是吾辈楷模!若都学那等蝇营狗苟之徒,只知揣摩上意,钻研‘题引’,这科举,不考也罢!”

“洛兄,小声些!隔墙有耳!”他的同伴急忙劝阻。

“怕什么!”那姓洛的士子声音反而更高了些,“大不了一死!与其浑浑噩噩,同流合污,不如像那烛火,燃尽自身,也要照一照这黑暗!”

陈砚秋默默听着,心中波澜起伏。这年轻士子的血气方刚,言语间的激愤与绝望,与他当年初入汴京时何其相似!而这“东林书院”、“沈文渊”的名字,也首次传入他的耳中。赵明烛所说的“水深”,墨娘子情报中提及的“清流社”在江南的活动,似乎都与这隐约传来的士林清议有着某种关联。

他没有上前搭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那士子被同伴强行拉回舱内,读书声戛然而止。

夜空下,运河水面泛着幽暗的光,远处市镇的灯火星星点点。江南的夜,温暖而潮湿,却仿佛潜藏着无数躁动不安的气息。

陈砚秋知道,他即将踏入的,绝非一个风平浪静的文教之地,而是一个积压了太多矛盾,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口。他的江南之行,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置身事外。

官船在夜色中轻轻摇晃,继续向着那个未知的、深不见底的“江湖”驶去。陈砚秋站在船头,望着南方沉沉的夜幕,仿佛已经听到了那来自江宁的、带着血与火气息的汹涌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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