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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书中悲人(二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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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古古和他的娘亲,模样真的很像,即使这样满身狼藉地躲在丛林里,也能从他脸庞上窥得几分与冯如愿相似的眉眼。

郁琮开了口,低低地问:“你是云京弟子?”

冯古古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重伤昏迷,一觉醒来便发现自己身处一座血腥幽谷中。

头上有遮谷的困阵,身边是染林的鲜血,他忍着伤痛想离谷去找侯礼闻,走了半个时辰,却越走越深,直到看见一座巨石之下,两臂被悬吊着的跪地的郁琮仙尊,方才大震。

“是,我是云京弟子,”冯古古立刻淌河冲了过来,“是何人重伤仙——”

“尊”字没说出口,他突兀地刹住了。

枯骨长剑从他胸膛贯穿,裹溅着淋漓的血,蹿飞了出去。

几步之距的郁琮缓缓擡起头,凌乱的头发下,他的脸庞半面天神半面枯魔,干枯的眼中弥漫着无尽的癫狂:“无情剑道,只差最后一步!”

一切发生的太快,冯古古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直到身体倒下,腥臭的河水灌入口鼻,他才缓缓地动了动眼睛。

头顶的困阵光芒暴涨,像天道生出的一只眼睛,正不带任何感情地俯视着他。

他想问仙尊为何,他是想来解救仙尊的,可枯骨剑下,他的性命比一片落叶还要轻。

血水没过头顶,冯古古感觉到自己在下坠,神魂一丝丝抽离,当身体坠到血河底部,他在暗浓的红色中,看见了一具具与他一样的、被长剑贯穿的尸体。

这些尸体离他很近,男男女女,与他一样瞪大着眼睛,死不瞑目。

最近的一具是个女人,两手还张开着,是拥抱的姿势,她的脸庞被泡得肿胀,像被异兽啃食过,脸上坑坑洼洼,难以分辨面目。

那尸体朝他压过来。

生命的最后一刻,冯古古被一具陌生女尸抱进了怀里。

郁琮仰头,干枯的眼睛望向谷顶阵光,发出怪异的一声叹息。

弑子证道,他以为天穹上会显露出一条天梯,引他飞升成仙,登顶大道。可什么都没发生,天依旧是天,谷依旧是谷,困阵依旧是困阵。

他鳏鳏地擡着头,忽然,一只手从身后探出来,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语气中含笑道:“真可惜,仙尊道心坚定,当是最适合天命之人。”

说话的,是梁丘。

他的胸前有一个巨大的窟窿,昨夜紫薇尊者凭空一剑,直接掏空了他的内腑,他命陨当场。

而今日,他诡异地又活了过来,无比自然地从尸河中爬起,仿佛他原本就活在地狱之中。

他用空洞的身体踱步到郁琮身前,悲悯而惋惜地说:“仙尊,只差最后一步。”

郁琮应话:“最后一步。”

一团浓黑在郁琮的眼瞳中翻滚。

枯骨剑从遥远的谷侧折返了回来。

破空的剑声引来天穹轰鸣,雷霆在黑云中翻滚。

长剑没入了郁琮的胸膛。

梁丘面带微笑,将枯骨剑拔出:“仙尊百年前的机遇,今日回归天道。”

那一瞬间,谷底响起了万鬼般的哭嚎,迷蛊与鬼气从四面八方钻出,满盈于幽谷。

梁丘擡眼,环视着黑气缭绕幽谷,微笑道:“这便是九州宿命,是天道规则!”

他狂热地盯着谷顶的困阵,面庞扭曲而狰狞,“妄想逆天者,皆伏于我脚下!”

渡劫大修陨落,天地生异,黑云压天,雷霆咆哮。

淮水地界上又一次出现撼天的震动,无数人瞠目看向南方,便见天穹仿佛塌陷了一块,黑暗在须臾间笼罩住抚羊,断裂的雾洲上,白雾荡天,狂风积卷。

“又、又有渡劫陨落了?”

“是邪修郁琮,还是紫薇尊者?!”

一束紫光从南康飞出,带着破天的气势,镇落于抚羊幽谷的方向。

诸人松了口大气:“是郁琮!紫薇尊者要诛杀邪修郁琮!”

然而下一秒,他们便见那塌天的黑暗又重了几分,随后,南海之上卷刮起了巨大的龙卷水柱,连接着深海于黑天,仿佛要将海水吸干。

咆哮的雷霆贯穿长空,直朝徐薇而来。

紫薇剑出鞘,与枯骨剑撞上,“铛”的一声,抚羊幽谷被相震炸开的剑气横扫为一片废墟!

九州极南爆发出千百年从未有过的强光与剑鸣,远近高山在一瞬间化为乌有,撼天的灵力从幽谷席卷,卷扫至荡天雾洲,再冲过雾洲,飞跃至更远的南康山脉。

滚滚雷霆下,一抹身影立于虚空,那是个浑身是血的和尚,金色僧袍在空中猎猎,但面目干枯而狰狞。

梁丘,抑或是天邪,在风暴汇集的天地之间俯视着九州,如同邪神凝视千万渺小蝼蚁。

蝼蚁之中,有一黛影,袖剑迎风,天邪盯着他,喊出了他的名字:“徐十七。”

这一声如同万千雷鸣,冲出抚羊,越过淮水,抵达无尽之地。

千百城池中,无数平民百姓听得异动,惊慌逃窜:“天要塌了!”

有人破声大喊救命,有人哭求修仙者庇佑,狂风将万万人之求念卷刮来,惨烈而喧嚣。

徐薇擡起两指,一面浮光大阵在他脚下展开,如坠水湖面的一粒石子,向四周晕开阵光,从一点到方寸,到十里再到看不见边缘,直至,覆盖住整个淮水。

护天阵法铺下,避免无辜者被波及。

徐薇立于黑云下,平静地看向天邪:“今日,你我同死。”

——

——

南康的分神身躯一阵,猝然呕出一口鲜血,血滴溅落到阿俏的衣角,染出几朵艳红桃花,阿俏嚎啕大哭。

徐薇抹去唇角的血,安慰她:“本体死逝,分神留存,我会一直陪着你……你不是想听我说,娑婆幻境里,我都经历过什么吗,我们有很多时间……”

然而刚说完,他又咳了一声,唇边溢出新的血迹,与此同时,阁屋外的天空忽然变暗。

狂风卷起瀑水,暴雨倾盆,两人的衣袂头发被灌入屋中的风扬起,巨大的水声掩盖住了阿俏的哭声。

她看见徐薇唇瓣微动,似乎又说了什么,可耳边一个字也听不见,就好像他正一点点离开,从声音开始,一丝一丝的抽离这个世界,即将什么也不留下。

*

南康的这场雨,下了很久。

雨声停了,绿阁檐下挂着干净的水珠,一滴一滴下坠。

阳光从门外射入,屋内一片狼藉,近一个月的狂风暴雨,门没有关,吹进来的断枝枯叶布满阁屋的每个角落。

床上的青纱湿漉漉地搭在青玉竹钩上,徐薇坐在床头,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着娑婆幻境的旧事:“阙平末年,剑仙陨落,我拼尽全力只保下他的一丝神魂……”

“嗯,”阿俏伏于床头,低低地问,“然后呢?”

徐薇的分神已淡成了一抹虚影,阳光穿透他的身体落到枕边,阿俏勾起小指,想要去摸他的衣角,碰到的却是潮湿硌手的纱幔。

但她还是将青纱攥入了手心。

就好像,抓住的是徐薇一样。

虚影道:“重活一世,我还是没能救得了剑仙。”

阿俏:“所以,你想到坠入娑婆,在重复的轮回中寻找救世之法。”

这些故事,她已经听了千百遍。

留下的分神,更像是徐薇的一抹残存的执念,只会重复地聊叙娑婆幻境,“渡生佛尊勘破轮回,他有一娑婆经,能够引人入轮回大梦……”

……

故事说完,阿俏听见他顿了顿,语气变回一开始的模样,从头开始,浅缓地叙述:“阙平末年,剑仙陨落,我拼尽全力只保下他的一丝神魂……”

他又娓娓地说了许久。

阿俏也安静地听了许久。

当他说到幻境中的清玉宗时,阿俏叫了他一声:“徐薇。”

徐薇没停:“清玉宗复址天川后,邪修南下,淮水陷难……”

她说:“我想回小鸣山了。”

可徐薇听不见她的话。

阿俏闭上眼,眼角落下一滴泪。

她忽然很想念药童,想念十二广尾彩雀,和曲水流丹里那座清凉的浮水亭台。

每日清晨日光落到山头,她都会离开清风满盈的水榭,披着晨曦和露水走过千层石阶,去药阁帮药童打点琐事,然后在谷影斑斓的楼栏边坐上一天。

坐在那儿的时候,天地安静,唯有光影。她会迷茫,也会踌躇,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未来是何走向……

但现在她才知道,那已经是她这一世为数不多的安稳时光。

是她太贪心了。

满盘皆输。

满盘皆失。

她宁愿自己从没窥见这世界的全部面貌。

宁愿一生懵茫,从没走出过小鸣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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