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仙(2/2)
那黑潮再近一些,又起变化,变成无数乌鸟,迎面逼来,自士卒两肩飞跃而过。
它们落入城池,墙垛、屋脊、高架、低轴……立的哪都是。
不啼不鸣,不闪不避,单鼓着两眼,静静地注视着每一个尚且活着的人。
方都尉左手边上立的应当是群乌之首。
它体型硕大,比寻常乌鸟大了三四圈不止。
不知怎的,方都尉竟从它两粒黑豆豆眼中,品出几分戏谑味道。
实在不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西面地平忽冒出八个人来。
他们双手高举过顶,似是要降,观衣着形貌,正是敌军。
方都尉命士卒高喊:“来人止步!报上名来!”
来人不听不答,径自走着。
待临近,方都尉看清了这八人。
他们个个肩宽体厚,四肢圆鼓,不似寻常壮汉,反像是内里点了火烛的皮灯笼,热气充盈,胀得厉害。
他们高举的双手之下,头顶秃秃,面色光盈,八副眉眼口鼻挤出同一个笑模样,每出一步,要在空中滞上几秒,方才落地。
这绝非活人!
城上倒下焦油,方都尉起手张弓,箭头引火。
箭随风至,烈焰雄起,烧出一片火色帷幕。
妖人身陷火场,丝毫不乱,领头的甚至笑容更盛。
它面迎大火,张开下颌,半个头骨翻了过去,嗓眼里喷出袅袅黑烟,盘踞在头,凝成一坨黑色怪物。
这怪物生得绵软,尾垂一丝吊着人喉,圆眼无鼻,咧张大嘴。
它吐出条鲜红舌头,向空中一甩,卷回点火苗,尝味似地,嚼嚼吞了。
接着像品到了什么辛辣美食,浑身一激灵,乐得直打滚。
它淌下软舌,连吸带舔,嘶溜嘶溜将整片火幕与地皮一并刮下,囫囵吞了。
如此,犹觉不足。
它昂首往上,与方都尉眼对上眼。
怪物一息憋足,腾跃至城池上空,顷刻间膨大千百倍,化身沉沉夜幕,覆盖整座城池。漆黑之躯,撕开一道巨口,新鲜血气绞风而来。
方都尉一眼望到里头,敌军百车千骑万人,残骸在此。
所谓消失于一线,原来是被一口吞了。
方都尉手足发麻,怔怔望天,他轻声喃喃,“我竟是这样死的。”
“你甘心吗?”
方都尉猛听得一问,他低下头来,对上两眼黑豆。
大乌拍翅,似曾开口人言。
方都尉早做好了死的准备,然此刻,恐惧也好,悔恨也好,他说出了另一个答案。
“不。”
大乌仰脖而啼,“嘎!”
此响如启连锁,乌鸟接替鸣声。
每响一叫,翎羽便飘起一星。
这些星如点位,定下个奇异符纹。
什么东西刹那而至。
它连星而走,于空中残留数折霜白光影,起而冲天,击向怪物。
惊雷一响!
闪电四躁!
天地瞬息之间,归为一色纯白。
继而狂风起,卷得人、物乱飞。
都尉扒住墙垛,好不容易稳住身形。
烈风止歇,遮天怪物消失无踪。
自高处缓缓落下的,是一柄剑。
一柄令人过目难忘的剑。
身如霜雪织就,裹一席星光,莹莹烁烁,美极艳极。
方都尉目眩神迷,忍不住伸手去触。
“当心。”
方都尉耳目一清,才觉此剑寒气逼人。
若非有人出声提醒,恐怕他当即就要少几根手指头。
他往声来处看。
虚处浮空,徐徐走下一人。
月色霜袍,束发无冠,清眉秀目,实非凡人。
此人脚一沾地,那柄悬停在空的霜雪之剑,便“嗖”地飞了过去。
它围着此人连转几圈,左颠颠右摇摇,像是个刚做成件大事的小孩子,缠着要夸奖。
此人从善如流,连道几句“真棒”。
霜雪之剑上下挪移,满意了。
此人这才得空,向都尉自报家门:“南山,程子封。”
方都尉从未听过“南山”是个什么地界,但见程子封渺渺仙人之姿,来处必定不俗。
程子封又指他身旁霜剑,道:“它名霜邪。”
方都尉心下奇怪,一柄剑也作引见?
不过刚承救命之恩,他便应着程子封向剑拜道:“在下姓方。”
程子封听着此姓,微微一笑,“看来阁下与南山有缘。”
方都尉更是稀里糊涂,不明这缘从何来。
程子封不作解释,他转眼扫向城下。
八个妖人倒下一具,其余七位仍是笑面,仰首向上。
方都尉心中忌惮,“敢问这是何怪物?”
程子封:“己宿他身,生的新鬼,不知底细,还未有名。”
新鬼?方都尉往下探探。
妖人肉身蠕动,的确里芯才像是实体。
方都尉喃道:“未有名……”
程子封:“这不知名字,实在不好称呼。不如我们现取一个,你觉得唤它们魇如何?”
方都尉略有些惊,含糊道:“可,可吧。”
“好。”程子封一步登上墙垛,垂眼观下,“你们从此之后,便是魇了。”
他声刚落,魇鬼人囊裂开,落出乌芯与方才不同,各有各相。
方都尉再问:“这,这要如何对付?”
程子封笑:“自然,杀了了事。”
他右手一摊,霜邪顺应将剑柄递入掌心。
程子封握剑道:“方将军,避一避吧。”
方都尉哪好这时候澄清他并非将军,速速点头应承。
程子封一跃而下,与七个魇鬼对阵。
方都尉蹲在墙后,自垛孔一窥战场,觉一瞬堕入梦中。
天非天,地非地,物非物,人非人。
光怪陆离,神魂颠倒。
他惊醒回神,发觉夜幕已降,天挂一轮宵月,而鼻端绕雪。
大雪盖四方,所见之处,一片白茫。
八具人尸深埋其下,表看不出任何端倪。
程子封抱剑而走。
自此,南山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