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妙寅(2/2)
“下月廿三我就弱冠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知道我现在大概是有点魔怔。
她淡淡地说:“那妾身就恭喜大少爷成年。”
我偏生看不惯她这副淡淡的神情,于是诈痴佯呆地问她:“方才你说如今只你我二人,既是如此,我叫你姐姐如何?妙姐姐?”
她猛地擡头,一脸的不敢置信。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双颊染上绯红,这是我头一次见她脸红。
她真的生气了:“不可理喻!无礼至极!”
我看着她恼羞成怒着不辞而别,心中既有窃喜又有深深的不齿。
我不齿的不是别人,正是罔顾伦理纲常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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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冠之日,二姨娘没有来。
下人们说她昨日夜里偶感风寒,今日咳嗽得厉害,怕给旁人也染上便知趣地不来了。
只有我知道,她这是在和我置气,她只是不想见我。
知道她装病,我却不知廉耻地有些开心。
二姨娘生我的气,这说明二姨娘心里是有我的。
隐约之中又感觉到了。
我又感觉到了那种如履薄冰的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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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近来的日子真是不好受,自那日在万荷桥偶遇大少爷以来已有半年,我就没好受过。
他那夜怎么敢叫我姐姐?我可是他的二姨娘!还叫什么“妙姐姐”,从来没有人这样叫我,真是羞死人了。
不对,是他这也太不尊重我了!
我有意躲他,不见他。其实扪心自问,我好像并不生气,只是想等他一句道歉。
可惜半年过去,都没等到。
现如今人家一派光明磊落的行头,自己这般倒显得是小人长戚戚了。
我决心下次若是偶然遇到,再也不要躲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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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我再也没有机会能偶遇到大少爷了。
北狄扰我大原边境,大少爷竟于朝廷上自告奋勇,愿领兵前往边境抗敌。
相国公十分生气。我全都看着眼里,怒发冲冠、火冒三丈都不能用来形容近来生气的相国公了。
相国公虽然没有说,但我知道他生气只是因为他太过担心大少爷的安全。
大少爷从小就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即便读过几本兵书,那也是纸上谈兵。
相国公日日担忧成如此境地,连带的我也分外紧张起来。
不日后韩将军也来信了。
原来韩将军也很生气,本来此番该是他去边境带兵打仗的。他好不容易挤走一个苏夜,如今只差几个战功便能上位大将军了。不料又半路跑出来一个项寅。
韩将军叫我留意大少爷有何把柄。
只可惜我们家的大少爷为人霁月清风,正直得不行,我认识他已有六年,还从未听得他有什么丑闻呢。
我如实写下我所知道的,从容回信给韩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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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爷临行前一日,我准备动身前去看看他。
虽然此举会被人落了口实,可一想到此去经年,下一次相见不知是何时,我也就顾不得旁人会怎样议论了。
就算被韩将军的眼线看到,我也不怕。
可没想到他早我一步,先来了。
其实他若不来,我也会去找他的。
当然我不会告诉他。
他说他是来为那日的冒犯道歉的。
我笑着原谅了他,因为我早就不在乎此事了。
我只嘱咐他去和北狄打仗的时候要事事以保命为头等大事。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少爷你又不曾习武,切记切记要活下来。”我不厌其烦,再三叮嘱他。
他自道歉后便一直在听我说话,此时突然打断:“我若答应你活下来,你可否也应我一件事。”
我不假思索道:“好,我答应。”
他有些促狭地勾了勾唇角,说:“二姨娘也不问清楚是什么就答应了?”
听及此,我不由得一怔。
他见我呆滞住,也不笑了。
他说:“我不想听你叫我大少爷。你可愿意唤我一声寅儿吗?”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我惶恐极了,竟险些被自己绊倒。
他见此连忙上前扶我,解释道:“我是说,像我娘那样叫我一声寅儿。”
我迅速静下心来,旋即站好。
原来他和他爹一样,将我视为他娘的替身,我还以为……
“寅儿,祝旗开得胜。”我叫他。
他微微颔首,我却总觉得他神情中有我说不出的落寞。
他说:“寅儿这就走了。”
我说:“好。”
他很快便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呆呆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心中是难以言喻的滋味,我此生从未心跳得这般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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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寅儿……不,是大少爷。大少爷他回来了。
大少爷此番振旅而归,相国公大喜,大摆特摆了宴席以庆祝。
宴席上,我终于看到了大少爷。
身旁十一岁的宇儿定定地看着大少爷,我知道宇儿很羡慕大少爷。
五年未见,他愈发像个男子汉了,举手投足间多了一股为将者的杀伐决断。
蓦地,大少爷向我这边看来。
仿佛是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又仿佛是时间变慢了一般。
他朝我抿嘴一笑,很快又移开视线,和旁人说话去了。
我自知失态,心里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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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我又不愿见他了。
不知怎的,一想到大少爷,我心中就躁动难安。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我总是不自觉地处处留意大少爷;亦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我已慢慢地生出了些荒谬的情愫来。
可这不应该。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又过去了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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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将军又来信了。
他叫我杀了项宇。
他说我是宇儿亲娘,我杀了宇儿,别人定不会怀疑到我的头上。还说我若不轼子,我和我娘的性命就不保。
我气得全身发抖。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如何能忍心杀了我的宇儿?我狠不下心来!
就算我是他韩将军养的一条狗!他也不能、我也不许他杀了我的宇儿。
待我看完全信,我忽地觉得好冷,浑身都冷透了。
韩将军说,自从大少爷凯旋而归,在朝中的威望逐渐举足轻重。等到了今日,一时之间竟是风头无两。
韩将军忌惮大少爷在朝廷中羽翼渐丰,怕项宇日后为官也得了圣恩,到时候一个相国公,两个相国公之子,他再也无法奈何项家半分了。
时值盛夏,我却恍若身处寒冬。
那日我彻夜未眠,我在想宇儿,我在想自己,我在想大少爷。
我动了我不该动的妄念与邪念。
如果生时不能在一起,那便死在一起罢。
我是个坏女人,我想和他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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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我给韩将军写了封回信。
我告诉他,我知道他之所以让我杀宇儿,归根结底是因为项寅。他想让相国公无后,我直接去杀了项寅就是。
韩将军很快便回信来,他痛骂我不听话。他说项寅若是死了,人家第一个便会怀疑到我王妙的头上。
我又写了回信过去。我说,同归于尽即可。事成之后,我绝不茍活。事到如今,我也不愿再奢求茍活了。惟愿韩将军保证我死以后,确保我娘能安享晚年,顺便杀了我爹。
我恨死我爹了。
若不是他,我不会被卖给韩将军,我不会嫁给相国公,我不会遇见项寅,我不会生下宇儿。
我不会像今日这般痛苦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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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我破天荒地能够对宇儿关怀备至,因为我再也不怕韩将军拿宇儿威胁我了。
他韩将军就是再运筹帷幄,也威胁不到一个死人。
我笑着告诉宇儿,要好好读书,要对自己有信心,面对别人时,能不低头就不要低头,谦虚也要有个度。
我对宇儿说:“宇儿,不要总摆出一副妄自菲薄的模样。你今后要加倍用功读书,多学些本事。”
我的宇儿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孩子,他以后一定大有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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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弱冠前一月,我叫了我二姨娘一声“妙姐姐”。
自那以后,她再也不愿见我了,日日躲着我。
可我不后悔。
我甘之如饴。
近来我朝北境有战事,陛下问可有人愿意自荐。
其实从苏夜大将军急流勇退以来,朝中打仗还算厉害的就只剩下韩将军了,可陛下既然没直接喊韩将军去,就说明他并不想让韩将军去。
自打我弱冠以来,我爹就日日催我娶妻生子,听得我双耳生茧,我偷瞄了一眼韩将军,竟有些蠢蠢欲动。如果我去打仗,就不用天天在家被我爹逼着去娶妻了。
我突然又想到二姨娘,如果我去打仗,她可会担心我一二。纵使是分毫,我应当也会欣喜万分。
鬼使神差般,我向陛下自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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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等二姨娘前来。可惜直至临行前最后一日,她都不曾来。
我只好去找她。
好在她真的十分关心我,我很快便不再感到失落。
她喋喋不休地告诉我:大少爷,保命要紧。
我听了觉得好笑。不是所有的领兵者都像那位已隐居山田的苏夜大将军,冲锋陷阵,每每出征,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冲在军队的最前面。
我此去不会上战场,只需好好地待在军营的帐篷里出谋划策,能有什么危险呢?
她一口一个大少爷,可我一点儿也不想当他丈夫的大儿子。
我想听她唤我寅儿。
就像她在我无数个梦里那般,唤我寅儿。
可她听后却被吓到了,还差点摔倒。
我心里好痛,每一寸都痛极了。
我明白我与她之间,所有不可言说之事都只能发生在我的梦里。
于是我不再逾矩,骗她说,我只是想我娘了。若我娘还在世,此刻也会叫我寅儿。
她说:“寅儿,祝旗开得胜。”
我失魂落魄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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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了五年的仗。
回来后看到二姨娘的第一眼,是她看着我发呆。
我抿嘴淡淡地向她笑了笑,不再看她。
五年不短不长,却叫我生了放下她的念头。
毕竟毫无可能之事,就不应继续肖想、觊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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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年。
同僚们约我去喝酒,我应了。席间他们笑我如今二十九岁了,却还是尚未娶妻。我也和他们继续笑,一面喝酒不语。
可不知为何,第二日醒来时我竟身处赌坊。坊主说我昨日喝醉了酒,来赌坊输了五千两银子。
我十分懊恼,我此前从未醉酒到记不起前一日所发生之事。我有些不相信,可坊主又言之凿凿,不疑有假。
回到家中,我那个不成材的蠢弟弟竟然约我,说是《谷梁传》里有些地方看不懂,要向我请教。
他此前从未请教过我,我百思不得其解,却也按时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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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约我的人竟是二姨娘。
我心中狂喜,压抑了多年的情愫几乎就要喷薄而出,面上却皱眉。虽不知她为何要见我,可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要见我。
可还未欣喜多久,她却告诉我,她是来威胁我的。
她怎么知道我昨日输了钱?原来这一切竟然是她安排好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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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竟然要我死。
我不信。
她怎能如此绝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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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要我死。
相国公的大儿子不会水是整个相国府都知道的事,可她方才却推我入水。
一时之间我竟被惊得忘了动作,任凭她推我下去。抑或,是我不愿相信她真的会推我下去。
我听见她说:“抱歉,黄泉路上,又或者下辈子,我会向你赎罪。”
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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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涣散之际,我看见二姨娘也跳了下来。
脑海中想起数分钟前她说过的那句:“抱歉,黄泉路上,又或者下辈子,我会向你赎罪。”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她要和我一起死。
不知怎的,我竟然心甘情愿。
我不再垂死挣扎。
我想,我们今世一起死,来世应该能常相伴、常相守吧?
希望来世,她不再是自己的二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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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儿。”
我听到二姨娘在叫我,那声音在水中显得黏糊又暧昧。
我想告诉她,我在。
我还想让她不要再开口说话,否则是会进水的;水进得多了,必死无疑。我虽然也想和她一起死,可若非万不得已,我情愿她能活下来。
可我已没有力气开口劝说她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在不停地说对不起,我看到许多微小的气泡从她的口鼻中不断冒出。
二姨娘真傻,我又没有怪她。
“我们这辈子在一起死,下辈子在一起活吧。”
我看着她朱唇启启合合,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二姨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算什么?是她在诉衷肠吗?
她神情似是有些忐忑,我又听见她问:“好吗?”
我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却出不了声,笑着做出口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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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我是王妙,我要死了,我终于可以结束这可悲又荒谬的一生了。
这世道,女人活得大都可悲又荒谬。
而我是个坏女人。
我真是个坏女人。
我出自私心杀了我的意中人,如今却好开心,好开心。
此生最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