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情·十九(2/2)
“他…他还记得曾经在花街上救回的一个少年么?”
路上,陆柒月零零碎碎地问了许多,但走在前方的老人愈发沉默,并没有回答他的任何问题。他们所走的方向与小凤镇相背,沿着一条河流向下,夕阳如火,将这条河都映成了一样的颜色。
本应该是让人心里平静的景色,不知为何,荆小情心里总有种不安定的感觉。
荆小情看了宋绯莲一眼,宋绯莲正认真看着前方的路,坚定的侧脸上染着一抹夕阳的红。
他们走了很久很久,久到荆小情感觉扶着陆柒月的肩膀都有些发酸,老人才将将停住脚步。
荆小情看着这片荒野,周围甚至还稀稀拉拉地栽着树,乌鸦在上空盘旋哀叫,随后落在树枝上好奇地看向来人。
无论怎么看,这里都不像是能住人的模样。
荆小情的预感得到了证实。
因为老人将他们带到了一处坟地。
“齐大夫曾经救过我的孩子,为了报答他,我把他葬在了这里。”
老者在一个凸起的土包前站定。他看着土包,那个眼神就好像看着一位挚友。如果不是前面还立着一块还算齐整的木板,荆小情怎样都不会相信,这里面躺着的是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
她只看了一眼就连忙收回视线,担忧地看向身边的陆柒月。二师兄的事情她不是不知道,他做了那么多的反抗、付出过那么多的努力,所想的就是再见齐大夫一眼,可就在他不知晓的某一刻,他们早已经天人永隔。
或许是他被迫昏睡的那三年;或许是之后被师父禁足不允许下山的某一日。
荆小情看着陆柒月的脸,小声道:“师兄……”
“我不信。”
陆柒月突然说道。
他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将宋绯莲和荆小情的手挥开,拖着病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走到土包之前。荆小情怕他摔倒想上前继续搀扶他,却被宋绯莲轻轻拦住,因而只能看着。
陆柒月恶狠狠地盯着那块什么都没有的牌子看了许久,看得眼睛都发红:“我不信。”
“我们……我们以后还要一起隐居山林,你说这是他,我如何能信?”陆柒月的手撑在木板上,他的身子摇摇欲坠,偏生那木板特别结实,就这样撑着了陆柒月身子的大半重量。
就好像曾经,齐大夫那双大手,在花街外温柔地托起了他那样。
那老者叹了口气,从怀中摸索了阵,拿出了一个麻织的小袋子递给陆柒月:“那一年,天降灾祸,河堤溃烂,小凤镇所有的房子几乎都被冲垮了。我正好上山去打猎,幸而逃过一劫,但是小凤镇的活人,自此,只剩下不到一成。”
陆柒月没有接。
老者并不在意,他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继续说道:“我认得齐大夫。自从他来到镇上之后,好多没钱看病的人啊,总是愿意去找他。他身边还有个小徒弟,他们两个人分文不取,就跟那天上的菩萨下凡了似的。”
老人家叹了口气。
“我是在山下寻见齐大夫的。本以为救了他到家里就平安无事,谁知他当天就发起了高热,连着三天都没有退下去……我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可那热啊,反而蹿得更高了。”
老人粗糙的声音里就好像长着手,硬生生地拽着荆小情往那段回忆里拖。
她看着面前的无名墓,不知怎的,眼前的小土包就跟现实世界里那用冰冷的石头垒起来的墓重合了。
上面的照片是一个人最青春年华的模样,可这样美丽的年纪,却要在此长眠。以此碑为界,活人立于外,逝者居住其间,永远地阴阳两隔。
躺在那里的人会知道外面的人有多么思念他们么?
躺在那里的人,会想再看一看外面么?
这是荆小情一直都想问的问题。
“齐大夫临走之时将这个袋子交给了我,说是如果有人来寻他,就把袋子给他。”说到这里,老者已是老泪纵横,“可怜齐大夫那么好的人,烧到最后连神智都不太清楚,硬是病故了!”
陆柒月微张着嘴,不是为了说话,而是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去。
荆小情感觉,他好像是要将胸腔中所有的气都吐出去,哪怕留下一点,都会让他无法呼吸。
陆柒月的喉结上下翻动,他终于肯伸出手,接过老人递来的小布袋。那个麻布袋子大约有掌心那么大,里面鼓鼓的盛得不知道什么东西。宋绯莲走上前去给了那老人一锭银子,谢过他为齐大夫的收殓之恩。
陆柒月没有哭。
他只是抓着那个袋子,表情茫然。
齐大夫甚至连叫老人要等的人是谁都没有告诉他,但陆柒月就是认定,齐铭要等的人一定是他。
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你这个……笨蛋……”
陆柒月喃喃道。
手上用了点力气,里面鼓鼓囊囊的东西相互碰撞,竟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这个声响,陆柒月再熟悉不过,他突然明白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了。
——那个齐铭想等的人,终于来见他了。
陆柒月站在小土包前,干干地笑了几声:“你说…你给我留这个干嘛呀,把名贵的草药留一些给我也行啊,这玩意儿,三个铜板就能买上一大包……”
里面的东西仿佛回应陆柒月一样,咯吱咯吱地响着。陆柒月打开小袋子,没舍得动那些大块,只撚出里面棕黄色的粉末搁进嘴里。
哪怕已经过了那么久,它还是很甜,很甜。
是他最喜欢的味道。
荆小情远远地站在后面,她看着自言自语的陆柒月,还有齐铭的坟,眼泪倏地就落了下来。
纵使她不认识齐铭,她不知道齐铭的模样、不知道他的性格,但是这份站在所爱之人的墓前的心情,这种无力感与痛彻心扉,她比谁都要了解。
就算只有一次也好。
我真的很想,再度站在你的面前。
牵手也好,拥抱也好,接吻也好,甚至什么话都不需要说,只站在你的面前看着你就好。
我也很想再一次看到你。
倏地,面前递来一条方形的手帕。
泪眼朦胧中荆小情擡起头,那张她日思夜想的脸就这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也许是老天听到了她的呼唤吧,让她可以再度与“她”相见。但荆小情不得不时刻提醒着自己,在她身边的人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一个了。
饶是如此,荆小情还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宋绯莲,任由眼泪汹涌。
这是最后一次。荆小情在心中叮嘱自己,她答应过宋绯莲,不会将这两份感情混淆。
所以,这一定是最后一次。
她摇摇头,只是抓住了宋绯莲长长的袖子,低下脑袋,任由眼泪吧嗒吧嗒地滴在泥地里。
宋绯莲并没有抽走她的衣袖。
听见声音的陆柒月回过头,他看着荆小情的模样,笑了出声:“傻师妹,我都没哭,你在那里哭个什么劲儿啊?”
“没事……”荆小情哭得连说话都有些含糊,“没事……师兄…我没事……”
宋绯莲略微低头,看着她。
“十年光阴,浮生若梦。”陆柒月看向齐铭的墓,含着眼泪笑道。
他的手指细细地抚摸着齐铭的墓碑,被上面细小的刺刮到,可他并不在意,依旧向外抚摸着,那刺刺穿了他手指的皮肤,拉出了一道血痕:“与君今一别,从此山遥水阔,逍遥无愁。”
可是他的声音,明明是带着哭腔的。
怎么能不难过呢,荆小情想,怎么会无忧无愁呢。
——还有,怎么会不再爱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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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咱们倒是不用着急,大师姐也说了,咱俩的时间比较宽裕,要是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尽管买就好。”
繁华的集市上,张智手上提了不知道多少个纸包,他看着旁边摊子新鲜出炉的麻团,硬是又买了俩,分给双双一个:“师姐尝尝这个,老香了,保准你没吃过。”
“多谢。”双双看张智手上的东西都快满了,她接过油纸包的麻团,并没有着急吃,而是提在手上,“你拎的东西太多了,我帮你拿吧?”
“害,我们大老爷们拎点东西咋的了,怎么能叫女人拿?”
“哈哈,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弱的。”
俩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路过一家酒楼。
只听其中“啪”的一声,惊堂木落,说书人捋着胡子洋洋道:“各位客官,原本今儿要再讲一讲那剑圣项光之是怎的与柳如烟结缘的故事,可就在一盏茶前,这从咱们京城啊,传来了一件大事儿!”
他讲得绘声绘色,底下坐着的人们情绪全部都被说书人调动起来,纷纷叫着问他是什么大事。
双双看了一眼本想离开,奈何张智玩心重,非得往门口一杵,就不乐意动弹了。
又是一声惊堂木落,说书人在其中大声讲道:
“这‘天下第一大家’,客官们可知道是哪一家吗?”
“害,这有谁不知道啊,皇甫家呗!就那个家里面出了两个宰相的皇甫家!”门口的张智开始接话茬,丝毫没有注意到旁边双双的脸色,自“皇甫”二字一出之后就变得极为难看。
双双轻轻推了张智一把:“走吧,没什么好听的。”
“一盏茶前,江湖快马飞报,这‘当朝第一相’皇甫震,触犯天威犯了死罪,被发落至诏狱秋后问斩。可是这皇甫家呀,前脚刚被抄了家,后脚竟被这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魔修,给屠了满门!”
“皇甫家不知是造了什么孽啊,除了皇甫震,还有那个早已入了仙门的小女儿,血亲也好幕僚也罢,都被清理了个干净!听说呀,那是一个血流成河……”
话音未落,手中温热的麻团坠地,咕噜咕噜地滚了两圈,停在了双双的脚边。
双双愣愣地看着前方。
皇甫家……灭门?
【断碧落】似有所感,刀身不停地发出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