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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祸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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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祸事

银鞭在月光下消融了, 罴妖的脑袋一下没了支撑,又栽回地面上,像是磕了重重一个响头, 激起一片冰晶似的尘土。

“你真厉害。”

许久, 空荡荡的月光中响起释月真心实意的夸赞。

“被妖物吞噬后, 一般都是神魂具碎,饶是白鹿山神那样的灵体, 最终也只能让吞噬者残留着一点祂的喜好习性, 至于自我的意识, 那都是全然泯灭的。我真的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

罴妖硕大滚圆的脑袋动了动,过了好一会才道:“白鹿山神在意识消失之前, 为我赐了福。”

声音更似人了些, 甚至有些柔和的意味。

“难怪你这形态是通身的白毛, 牙还没那么尖了。”释月轻轻嗤了一声, 道:“人的贪婪都把祂拖进泥沼里了,可祂消亡前居然还赐福于你, 真是心慈手软啊。”

罴妖不语, 释月又问:“然后呢?”

光是山神的赐福不足以让她的意识强盛到可以操控罴妖的身体。

“我不知, 像是在,在做噩梦。那一场梦若是醒过来了, 就是由我占据身子,若是醒不来, ”罴妖顿了顿, 仿佛回忆起了很可怖的事情, 声音都有些微微发颤, “那就不是我。”

释月很是惊讶, 这就是在与罴妖争抢身子,她居然争赢了,显然还不止一次。

远远地,有脚步声追赶上来。两人一罴齐齐扭脸望去,触目所及是一片黑暗,但他们皆清楚来人是谁。

“杀了我!”罴妖望向释月,斩钉截铁地说。

见释月没有动手,她又祈求道:“杀了我吧。”

毛乎乎的白罴长了张顺眼的女人面孔,同喜温有六分相似,只不过眼睛更大一些,嘴唇更薄一些,看起来显得更为白皙温和。

释月擡手的瞬间,罴妖的本体觉察到了威胁,女人的面孔瞬间崩裂,扭曲变化成那可憎可恶的兽脸,但又因为有释月引来的月光压制着,它与她又在同一具身体里撕扯着,拉锯着,在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慌乱地逃进林子的另一头。

喜温明明见到眼前有一团光的,可等她跑得越近,那光却像是被谁带走了一样,只留下漫天的莹白绒毛,静静漂浮在那片幽绿的黑暗中。

释月和方稷玄此时已经回到了小馆子里,屋门闭塞着,蓝莓酱的甜味越聚越浓。

狗崽觉察到他们归来,又因为实在体小孱弱需要睡眠,无力起来迎接,只是亲昵‘哼哼’了一声,复又睡去。

油灯里的火苗从桌上跃下,在释月身上殷勤周到地滚了一遭,吞吃掉一些从林子里沾染来的蛛丝和尘埃,又融进灶洞的余烬里。

“我瞧着她都快疯了。”释月忽然转过身子,纤细白柔的一只手自方稷玄的胸膛攀附上来,食指钻进他项圈里,用力一勾扯,“你怎么都不会疯呢?”

一个柔弱女子被罴妖吞吃了,可意识居然没有消失,反而时不时能占据上风,人与妖的命数交缠在了一起,参差不定,这让释月今夜没办法下手吞嗤了它。

所以她心情很不好。

方稷玄被拽得差一点就撞上她了,只来得及错过脸去,唇瓣将将擦碰过她冰冷如玉的耳朵,将手撑在方桌上支住身子。

油灯里的芯子原本搭在边沿,被方稷玄一撞,芯子没进灯油里了,仅有暖光一下就消失了。

可对于方稷玄和释月来说,有没有灯都不紧要,他们看得清楚。更何况天已破开,朦胧浅蓝的光从灶台的窗口漏进来,像是在窥视着这屋中看似暧昧的一幕。

释月娇小的身子被方稷玄全然包裹住,可偏偏他又被她扯着项圈,一呼一吸的起伏都在她掌心拿捏着。

“我早就疯过了。”那么多人的魂魄都碎裂在他的意识里,怎能不疯呢?

方稷玄的身体总是很烫,应该同他率军凯旋归来,却被煅烧成一张克制镇压释月的人形符篆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而是释月是携凶兵之兆降世的天犬灵兽,灵力皆从月中来,月光之力属阴寒,所以通体发凉。

两人之间冷热相碰,简直像烧冰一般。

释月本想说什么,一个预兆如潮水般不可遏制的覆来,把她原本要说的话都吞掉了。

方稷玄就见她瞳孔中的那点银忽然蔓延至眼珠,一双眼都似落雪,白茫茫的一片,片刻后雪又融了。

释月松手猛地推开方稷玄,背过身去冷冰冰地说:“这村里汉人要死绝了。”

“为何?”方稷玄话问出口的瞬间,他已经想到了答案。

“你说为何?”兵祸昭示明明白白的袒露着,这是释月的天资。

罴妖也好,山神也罢,总归是在山神和山妖的之间摇摆,如今因北江朝廷年年围猎,屠戮无度而暴虐,它将营帐里的人统统残杀,对山林而言是好事,可对人世来说是大祸。

如今又不是太平年景,北江朝廷正是吃了败仗的时候,给硕河知府喂上几个熊心豹子胆,他也不敢讲罴妖杀人的事情原原本本的报上去,更别提这罴妖还有山神之运,那岂不是国之将亡,神明都不顾惜了?

方稷玄很快也想明白了,反正南德、东泰与北江的几个边境州府冲突不断,此时虽然有山脉隔阻,但离战事其实不远。

这件事,硕河知府十之八九会栽到汉人与林中人天然的仇视与对立上去,说是这群山脚下的汉人受了东泰细作的蛊惑,夜里潜进营帐,大肆屠戮,还放出贡鲜活物,污栽给山神鬼怪。

相比起罴妖杀人,或是山神震怒,这个说法可容易接受多了。

此时,鸡鸣声远远近近地响了起来。释月甚至听得出打头叫着的是孙婆婆家的公鸡,那只公鸡红冠彩羽,器宇轩昂的,十分气派可镇宅呢。

外头的动静也渐渐大了起来,犬吠鸟鸣,鲜活热气从各家的烟囱里冒出来。

听起来最近的那一声‘吱呀’,是乔婶子推开门出去抱柴火。

她刚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出来,瞧着外头野地上的一层薄霜,咂了咂嘴,倒是不冷,就是记挂着地里还有点活计,得赶在天彻彻底底冻起来之前利索干完了。

‘苞米晒透了,今儿得管孙家婶子借石碾碾成面了,花生还得晒晒,等干透了,叫女儿们剥开了,花生仁过油炸了再给释娘子送去?我看她挺喜欢吃些小零嘴的。噢,对了,茅娘叫我今儿去帮她切萝卜、腌酸菜呢!我得跟她说,还得腌点蒜茄子!’

乔家没种白菜,张家种了挺多,乔婶子去帮手,报酬就是两坛子的酸菜。

‘啧。’乔婶子添好了柴,锅底留着一点昨晚上捞饭剩下的米汤,箅子上烀着几块金黄的窝瓜,锅边摊着两个微焦的苞米饼子,这是给两个女儿的。

吃食弄妥当了,乔婶子又去翻捡自家的腌菜坛子,跟点人头似得在心里数着,‘萝卜、缸豆、芥菜疙瘩、黄瓜都齐全了。’

她又直起身子,撩开遮着篮子的布,皱绿的萝卜干散发着香气,干木耳一拨弄,声音脆脆的,还有专给孩子们备的零嘴,专门挑拣出来的缺牙小苞米,冬日里做完了饭往灶膛里一丢,捂得焦焦的,香极了。

还有半篮子的核桃,俩丫头去释月那帮着砸核桃挣回来的,还留着地儿装松子呢,乔金粟昨夜里说梦话都还记挂着,要同释月和喜温打松塔去。

再就有一篮子的山里红,冬日里可以煮酸溜溜的甜汤喝,一袋子的梨脯,白肉上点缀着密密麻麻的褐斑,柔韧甜蜜。

‘呦,这一兜子的梨脯可真多。得分些给喜温丫头,是她带着俩孩子去捡的山梨子。’乔婶子思量着,赶紧倒了一半出来。

山梨子还有一大袋是没晒成梨脯的,好好的存着,等冬日里冻得硬邦邦的,升上火盆,往热水里那么一浸,嘬着梨汁,‘沙沙沙’的啃肉吃。

‘今年收的豆子都不错,喜温丫头打了半篓子的圆枣子,释娘子还给分了些野核桃,今儿把枣子再晒晒,得空再把核桃烘焙,我做些个豆包给她们分一分?许不够呢,得问问喜温丫头是哪打的圆枣子,我也去打些,豆包甜糊些好吃,多留几个等过年那几天给孩子吃痛快咯。’

乔婶子一边想一边点点头,心里有了定夺,这一天的活计都先在心里过一遍,等忙活起来的时候有条理些。

金粟和银豆还睡着,黑豹走了进来,安安静静在炕边躺下,守着两个女孩。

乔叔‘唏哩呼噜’的喝了米汤,吃了窝瓜,就要上地里去了,昨收了黄豆,还有满地的稭秆没收拾,院里的苞米芯也堆得小土坡一般,只这些远不够冬日里使,还得上山拣些柴木回来。

乔叔每天上地里去的时候,都得要经过小馆子,他总是习惯往里张望一眼,要么瞧见释月歇在躺椅上吃零嘴、翻话本,要么瞥见方稷玄在里头磨刀、擦酒坛。

有时候这俩人也没再前院待着,乔叔还得绕一下,往后院去,看见方稷玄踩着木墩在劈柴,释月窝在藤篮里晃荡,这样乔叔才能安安心心去田里忙活计。

可偶尔,两人都不在小馆子里,乔叔左顾右盼的往田里去,做活做得也不专心,直到瞧见两人从山坡上下来了,心里才彻底踏实了。

有一回,释月提着一串草编绳勾住嘴的银鱼,方稷玄抱着一只长颈细腿的白鹤,两人一道从坡上走下来,身后还有一只黑翅白身丹顶的鹤低低地飞着,牢牢地跟着他们。

原来是方稷玄怀里那只白鹤伤了翅膀,另一只就不肯走。

这对白鹤在小馆子里养了快一个月,鱼虾管够,从来也没半截绳子拘着它们。

直到晴朗而微微有风的一天,两只白鹤鸣叫了几声,展开纤长有力的翅从那一片金黄的田地上飞走了。

乔叔还记得自己仰脸看那两只白鹤飞过的景象,仙气袅袅,像一对他看不懂,但却觉得很好看的字。

‘今个儿,怎么还没开门呢?’乔叔站住脚,有些困惑地瞧着小馆子紧闭的门扉。

屋顶的相风乌因为不定的风而无规律的转动着,甩出破碎断裂的银铃声。

乔叔莫名有点发虚,忽然就见两扇门徐徐向后退开,长方桌上散着好些红彤彤的鸡心果和黄绿的山梨子,铺满了整张桌子。

释月趴在桌上,用指尖点着一只鸡心果滚来滚去的玩,她今日穿了一条新羽裙,浓淡不一的红,如枫叶落满了小溪,逶迤垂摆着,随风翕动。

方稷玄搁下门栓,就听乔叔笑着问:“方郎君,释娘子,可吃了吗?”

见他微一摇头,乔叔忙往田里去,一边走还一边道:“那您快张罗吃食去吧,人没吃饱可是不成呢!”

反正只要瞧见了这俩人,他这一天就安心嘞!

汉人还不太清楚营帐里的事,没有林中人那样惶惑惊恐。

喜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林子里回来的,被那穆雀搭了一下肩膀的时候,她下意识就拔了刀,竖挡在面前,日头落在刀面上,把光折进喜温眼睛里,她才回过神来,围着她的族人们争前恐后的开了口,问她昨晚上可发现了什么。

“罴,还是那只罴。”喜温说完就绕开人群往xue屋去了,她脑子里浆糊一团,什么事儿也想不了,像是已经葬身罴腹,活下来的只是个腔子。

林中人勘察了营帐的爪痕足印也知道是罴所为,那穆雀和那穆卓要骑马先去把消息报给硕河府衙门,

喜温一夜狂奔,又经历了那么些好似幻觉的场景,早已精疲力尽,回到家中往床上一歇,就跟昏过去一般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黑甜,意识回拢时,喜温只觉得浑身酸僵,扭曲着挣扎了好几下,才算缓了过来。她眯着眼瞧着外头明亮的天色,想着自己睡下的时候天也亮着,难道是一觉睡到第二天了?

她之所以醒,也不是被吵醒的,而是被一阵又香又舒服的味道给勾醒的,很明显是食物的味道,但肯定不是林中人惯常的吃食。

桦皮锅不耐热,只在放在炭火上炙着,火气不足,煮出来的东西没办法这样飘香,而这股香气又是这么温润,没有半点烟熏火燎的焦气,定然也不是烤的。

白日里,这风是从山下往山上吹的,天黑了则反过来,从山上往山下吹。

喜温闻到的是山下汉人锅灶里的香气,她从褥子上爬下去,随便拿过兜子里存储着的几条肉干麻木的嚼吃起来。

肉干是生肉直接晒干的,嚼着嚼着,血腥味冒出来了,喜温起初也没在意,等血都淌下来了,才发现自己的嘴唇都干裂了。

释月和乔金粟叩门进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满嘴血的喜温。

“阿姐?你嘴巴都破了。”乔金粟既担忧又心疼,赶紧把水囊递给她,喜温一口气就喝扁了。

“一睡睡了三天,也算你的能耐了。”释月掀开蓄了薄棉的布,端出一碗黄稠苞米粥和两块焦香枣糕来。

喜温早就闻见这股谷粮甜香了,一手端起苞米粥‘咕咚咕咚’就干掉半碗,一手攥紧了枣糕往嘴里怼进去半个。

苞米粥是磨过的细糁,所以不用怎么嚼就能吞咽,枣糕里大半是枣泥,还掺了好多核桃榛子,甜得喜温眼泪都掉下来了。

乔金粟用帕子沾了水,去擦她身上一些凝了血痂的擦伤。

“我睡了这么多天?”吃了点东西,喜温的脑子才缓慢地转了转,她呆呆地捏着食物,又有些急切地问:“可有罴的消息?硕河衙门可派人来剿杀罴妖了?”

释月沉默地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可笑,但又笑不出来。

人这一辈子,就活命、运两个字,但偏偏命运很少给出一条平顺的路,反而更喜欢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阿月?”反倒是喜温轻声唤她,“可是叫山上的事儿吓着了?嗯?”

释月摇头,正要说话,忽然一侧首,从天窗望出去,能见到的只有苍翠点黄的山和细绵绵的云,但释月看到的显然不止这么些。

她看到马蹄踏过官道,又斜入小径,硕河府衙派了两百兵士挎银刀负长枪而来,过了今夜,第二天早上一起来,这村里就该如坟岗般静悄悄了。

“这屋里是有些闷,该透透气了。”喜温用长杆把窗户支起来,还同乔金粟道:“你爹做的小杌子真牢靠,我先前开窗子都是踩石头上的。”

“阿娘叫你晚上到我们家吃饭呢。”乔金粟道:“我阿娘腌的糖蒜泡透了,可好吃了。我昨个还跟释娘子去打枣子了,晚上可以炖枣子,一碗甜烂烂的,我奶奶还在的时候,就最喜欢吃炖枣子。”

‘就不能跟小孩子太熟,一熟起来,黏人得紧,就是个小话痨。’释月无语地想着。

昨个她拎着桶子抱着杆子来找释月去打枣子的时候,释月还以为喜温悄没声站自己身后了,往后一看,就见到个在闷头砸髓子炼油的方稷玄,哪来个棕发黑蓝眼的丫头?

乔金粟就站那瞧着释月,看表情还挺怕她,可她一搁下话本子,小丫头就笑起来了,跑来牵她的手,叫释月有种被拿捏的感觉。

乔金粟一路上叽叽喳喳,自言自语的说个没完,说狗崽长得不像黑豹啦,说银豆昨夜里换了几条尿戒子,她也跟着醒了,又说她爹给做了一双冰刀鞋,底下是骨板,可滑溜了,冬天冰河冻严实了,她就能玩了。

这些热热乎乎,啰啰嗦嗦的话,她又原模原样的说给喜温听。

喜温赶紧把自己冰刀鞋找出来,说:“我也有,到了冬天我教你呢!”

同孩子玩在一块,只觉得日子无限长,只想着生,没想到死。

两人又一起看向释月,喜温问:“阿月有冰刀鞋吗?”

“没有。”一双冰刀鞋算个什么。

她俩却很夸张的‘嚯’了声,似乎觉得释月没有冰刀鞋,不能同她们一块玩了,是一件顶顶遗憾的事。

“让阿爹给你做。”乔金粟道。

“我这有多余的皮子,”喜温在箱笼里翻找起来,“做别的太紧巴,做一双冰刀鞋还是够的。”

说着,屋外又有动静,一个戴着狍皮帽的妇人探头进来,一手端着肉粥,一手撩着藤条,脸上的表情不怎么好,神色挑剔且不满。

她打量了释月和乔金粟几眼,又看向喜温,硬声硬气地道:“醒了?真够能睡的!我这粥都热了几回了!”

这位是喜温的姨母卓娜,因她不嫁那穆雀,好些时日没同她说话了。

可喜温昏睡这几日,卓娜也时不时来看看,帮她翻晒储粮、被褥,粗糙的大手在她额上摸来摸去,揪根头发探鼻息,但喜温睡得死,竟是浑然不知。

xue屋比较闭塞,窗子虽支开了一条缝,但枣糕香得那么浓烈,一时间未散去。

‘汉人待这犟丫头还挺好。’卓娜嗅了嗅,嘟囔道:“是什么吃食,这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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