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2/2)
“将它拼齐。”莲升揽着引玉掠到厉坛外,挥臂间狂风大作,周遭的砂石和碎骨残骸全被刮来,将厉坛上的裂痕一点点填齐,就连原先掩在桃树下的窟窿,也被补得严严实实。
“如此也好。”引玉松了一口气,后知后觉掌心温热,身侧透骨寒意荡然无存。
雪……
雪和冰全部化成溪流,明明雪化时最冷,可此时的晦雪天竟是温热的,就好像蒸炉打开后的一阵,尚有余温,却不至于烫手。
天上不再降雪,再一看浓云渐散,天光从云隙间洒落,和煦而明媚。
引玉眯眼,擡手接住天光,轻声说:“莲升,春还了。”
莲升一个晃身,差点力竭倒地。
“春还了——”
街头巷尾的人诧异地冲出屋门,踩得水花四溅,这才发觉屋外全是雪水。
人人都觉得这是大梦一场,冷了二十三年的晦雪天,怎可能说暖就暖,于是一个个掐手掐腿,疼得滋儿哇乱叫,才明白这根本不是梦,就是春还!
白雪没有化黑,直接便消失了,这才是真正的春还。
闻安客栈里,孙禀衣还以为自己往后都要忍着冷了,岂料袄子还没换上,便热出了一身汗。他赶忙推窗,见外边白茫茫一片。
白的并非冰雪,而是升腾的雾气,雪化水,水化无。
柯广原褪下大氅,趔趄着走出屋门,与外边跑过的人打了个照面,那人笑说:“掌柜的,雪化了,你们这招牌都亮了几分!”
梅望春也走了出去,所幸有活人躯,否则被那阳光一照,得被晒成灰不可,他诧异说:“当真春还了,仙姑们不说假话!”
数里外的兰水篙,沈兰翘沐在光下,笑着笑着便哭了出来,嘴上说:“阿沁啊,你看见了吗,春还了。”
众人痛哭流涕,都说苦难生花,他们的苦结了果,终于熬到了头。
厉坛边上,薛问雪呆滞了许久才回过神,四下走动着、张望着,怔愣说:“这是谢聆所愿?”
引玉看着远处露出全貌,全依旧冷清破旧的屋舍,颔首说:“他和谢音在这里吃过许多苦头,这是他和谢音的愿,也是他的道。”
薛问雪就是为了问道,才路经一溪翠烟,一路到晦雪天,他如今越发迷蒙,他的道究竟在哪里。
“此事已了。”莲升朝掌心吹气,被烫红的手掌已经好上些许。
“我想在这里多待一日。”引玉捞起跌在地上的耳报神,挽上莲升的臂弯说。
耳报神许是谢聆跃进金鼎时,顺手扔在地上的。醒火珠冒着炎意,大地如烤,它那碎花裙子也跟遍地的雪水一样,被烘干了。
心知谢聆是为了成就醒火珠才丢的它,耳报神不恼不怒,只是在引玉捡起它时,才嘟囔一句:“这时候才知道把老人家我捡起来,我这身子骨被摔又被泡,要不是枯木雕成的,怕是都要长芽了。”
引玉抱着木人,总觉得这玩意儿比之前更硌手了,撩起碎花裙一看,木人身后还真长出了一截绿茵茵的新枝。她摸着那截枝,赞叹道:“枯木逢春,你长尾巴了。”
耳报神转着眼珠子,好像欲言又止,良久才带着哭腔说:“这尾巴我能不要么,你们这天净水可真够厉害,也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木头,要是不光长枝还开花,我、我就真……老不正经了。”
引玉还在寻思着,这截枝要怎么给它去了,边上莲升伸手过来,直接啪地掰断。
耳报神一个激灵,差点腾出引玉的怀抱,眼珠半晌没动,久久才说:“我老人家差点痛到手脚并用,原地扒拉出坟茔一座。”
“那便多呆一日再走。”莲升淡哂,睨向远处那傍在桃树边上的妖,说:“这桃妖怎么办。”
桃妖并没有那么难过,她与谢聆非亲非故,若非心里头那个声音一直在闹,她也不会喊那声“哥哥”。她站着不动,似乎有些迷惘,就好像刚化出人形,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
引玉看了桃妖,又看向树杈上坐着的僵,摇头说:“她此前二十年一直在骸骨台上,如今离开厉坛,想必还不知道该去向何处。”
“她边上跟着一只僵,不论去到哪里,人人都会喊打。”莲升直白。
“可这是谢聆亲手救下的,还托给了我们。”引玉瞥了眼怀中同为累赘的木人,即使有万般不愿,还是接下了那烫手秤砣,说:“带着吧,如果她愿意着走。”
莲升颔首,掐指施了术法,用白麻布把那只僵缠紧实了,乍一看好像身负重伤,不得不包扎全身。
桃妖愣住,再看别人身边都是空落落的,便照模照样地把桃树收了回去。这一收,树杈上坐着的僵跌了下去,半晌才手脚僵硬地爬起,跟着桃妖蹒跚前行。
引玉和莲升要回客栈,桃妖和那僵就在后边跟着。
莲升顿住脚步,回头问:“你可有其他想去之处?”
桃妖摇头,急慌慌擡起手,指了腕骨又指肩骨,说:“痛。”
是因为役钉,所以才会痛。
“你身上有无嫌下的役钉,我替你拔钉,就不会痛了。”引玉伸手。
哪料桃妖往后躲开,急到挤眉弄眼,她如今还没能娴熟动用眼耳口鼻,不知道要怎么表明心绪。她嘴里挤出稀碎字音,说:“我知道役钉,我跟着你们找无嫌,痛就能找到。”
桃妖如何得知?只能是无嫌亲口告诉。
引玉拉住莲升的衣袖,心不禁怔忡,说:“我原先不明白,无嫌为什么要把役钉下在桃树身上,如今想来,桃树生灵,只要桃树在的一日,便能追寻到她的所在,她故意为之。”
“她还说。”桃妖嗫嚅,“会带我找到猫。”
引玉竟觉得有些悲凉,又有点好笑,无嫌自身难保,却还答应了桃妖。她晃晃莲升的袖口说:“凡人虽有三世轮回,可晦雪天许多人一生短暂,就算一时得知役钉相关,转生后记忆全空,还是会连自己为什么痛都不知道,唯桃妖与厉坛息息相关,又能长长久久记得。”
她不由得轻叹,“整座晦雪天,乃至一溪翠烟和芙蓉浦,都是叶片上错综复杂的脉络,有无嫌留下的端绪无数,她的心眼可不比灵命少。”
“她也在搏一线生机。”莲升淡声。
“不见得。”引玉摇头,提裙迈过湍急窄溪,说:“她作恶多端,如今寄希望于我们,怎料定我们诸事了却后不会杀她?她是在求生么,是在求死,如今灵命还需用她,她死都死不了,何其痛苦。”
“因果报应,都是要还的。”耳报神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带上这桃妖也好,只是得委屈她再痛几回了。”引玉转头睨向身后,声音怠惰,听不出怜惜的意味。
“无嫌别无选择,人人却因她吃尽苦头。”耳报神说。
晦雪天如今虽得春还,但四处游荡的鬼祟还不见少,只是如今乌云俱散,日光曜曜,鬼祟们到处躲藏,不再遍野肆虐。
引玉看到阴暗处藏着的鬼祟,还有屋舍里一些夺舍了活人的鬼,抖开怀中画卷说:“鬼祟还未全部净去。”
莲升接过画卷,食指往卷上一勾,便勾出银白水花。
“要怎么做?”引玉擡手从水浪间穿过,打得满掌皆湿,全不见那白蛇般的水花迸散。
“降雨。”莲升仰头,直接将白浪弹向天际。
刹那间薄云自四方聚来,一滴天净水便足以化作润雨斗升,鬼祟无处藏身,齐齐嚎啕哀鸣。
站在桃妖身边的僵战栗不止,雨水渗进粗布。桃妖吓得脸色煞白,紧紧抱住那僵,喊道:“不要,不要——”
僵一哆嗦,它足上的铃铛便响个不停,桃妖哭得越是凄切。
这雨是天净水所成,沐雨后,孤魂野鬼若非业障傍身,非残魂残魄,都会被送入两际海。而那些至恶至毒的,只稍碰到雨水三两滴,便会泯灭成烟。
“它不走,它不轮回!”桃妖恨不得为这僵遮风挡雨,可她太瘦弱,也太矮小,根本遮不到僵的发顶。
寻常的僵尸神志全无,成日饥肠辘辘,只要闻到活人气息便会狂奔而去,这一只……却好像还有意识。
它似是想说话,可喉中只发得出“啾啾”声,那捂头捂脑的模样,分明是不想走。
它听得明白。
引玉不免想到归月,心知这不会是归月,却还是眼鼻泛酸,拉了莲升的手说:“留它。”
莲升称得上是百依百顺,竟还真展开纸伞,让桃妖为那僵遮雨。
受绵绵细雨滋润,就连枯败了二十年的树也冒出新芽,墙角和路边长出青葱绿意,远处的望仙山变得葱葱茏茏。
被大雪掩埋了二十来年的大地成了沃土,原先被冻坏的种子竟变作嫩苗破土而出。
原先来时,引玉踏过的每一步都是白雪,如今足下全是嫩草,叫她不忍往下踩。思及旧日种种,她不由得说:“以前天水灌入凡间,虽兴起了人人修仙的风尚,但也有不少人因天净水而死。”
“此番定不会重演故戏。”莲升环视四周,笃定道:“这场雨不过天净水数滴,寻常人万不会因为吃上一米一粟便爆体身亡,反之,还能强身健体。”
引玉安下心,见四处浓浓鬼气得以消散,才笑说:“回闻安客栈,我一身懒骨头快撑不住了,得找个地方倚倚靠靠才行。”
“我不是在这么。”莲升说得自然而然。
作者有话说: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