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2/2)
门开的一瞬,邬引玉从悬梁下坠落,沉沉跌在地上。
她发簪脱落,头发披散着,捂着脖颈一个劲干呕,在地上伏了许久才听得清阿姨的声音。
那根麻绳是在她坠落的时候跟着断的,此时正弯曲地“躺”在她的手边。
“邬小姐,您怎么这么想不开啊。”赵辛梅吓得面色全白,拉开邬引玉的手检查起她的脖子。
那道勒痕上血迹分明,在冷白的皮肤上格外醒目。
邬引玉余光瞥见那根麻绳,撑起身往手里捞,仔细查看了一阵。
原就脏得不成样的麻绳上竟还沾了几个浓黑的印子,新鲜的,墨迹未干。
赵辛梅还诧异这绳子是打哪儿来的,伸了手本想把麻绳取走,却被邬引玉挡住了。
邬引玉笑得突然,轻轻一哧,笑得赵辛梅脊背发凉。
别的事情尚未探寻明白,但她倒是弄清楚了其中一点隐秘——
那团墨气不单不伤她,还怕她死。
“邬小姐,您还这么年轻,何必……”赵辛梅面露难色,小心打量起邬引玉的神色。她在这里干了多年,自然清楚宋有稚忽然发疯的事,也不知道这疯病是不是会传染。
邬引玉摇头安抚般翘着嘴角,声音又哑又柔,“没事,刚刚被那绳子一勒,我就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就好。”赵辛梅连忙扶她起身,睨着她手里的绳索说:“邬小姐,这绳子给我吧。”
“不用。”邬引玉站稳了身,又闷闷咳了两下,“绳子我自己处理,你把梯子搬出去就成。”
赵辛梅只好把梯子搬走,走几步回一下头,生怕邬引玉又做什么傻事。
地下室的门理应是锁着的,可赵辛梅一推就推开了。她战巍巍放了梯子便飞快跑了出来,喊着邬引玉的名字问:“地下室的门是您开的吗。”
邬引玉走出神堂,把门锁上了,拿着那根麻绳回头说:“是我,忘记关上了。”
赵辛梅这才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问:“小姐,您那卧室还需要打扫吗。”
邬引玉寻思着墙上的墨迹已经不在了,索性道:“你去吧,麻烦了。”
赵辛梅“欸”地应了一声,没想到今儿打扫房间,竟比平日更要胆战心惊,因为邬引玉一直站在门外看。
邬引玉倚靠着门框,寻思着那团墨气会不会忽然出来。
但它没有,直至赵辛梅离开,也没有再出现一次。
夜里九点过,邬挽迎才从公司回来,刚进门就喊了邬引玉的名字,声音喊得极大,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
邬引玉大致猜得到,邬挽迎为什么这么急。
赵辛梅的工资是邬挽迎发的,傍晚时发生的事,她多半要和付钱的老板说。
所以在听见叫喊声时,邬引玉只是不紧不慢地出了房门,托着烟杆往栏杆上一伏,呼出一口烟说:“在这呢。”
邬挽迎身上带着老一辈人才会有的含蓄和古板,仰头说:“可以和你聊聊吗。”
邬引玉颔首走了下去,手上似乎还拿了别的东西,一边说:“如果你想和我聊傍晚时神堂的事,那你直接开口就好了。”
邬挽迎微微一愣,自看到邬引玉后,目光不曾从她身上移开。他眉头紧皱着,好像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数秒后很委婉地问:“你最近遇到了什么难题吗。”
下来后,邬引玉没什么力气地往沙发上一坐,瞅着邬挽迎身上没沾阴邪之气,才说:“算是。”
“你……”到底还是疏远了许久,邬挽迎平日也不常与人交心,在谈起这些时,话说得格外犹豫,“可以和我谈谈,关于哪一方面,是感情,还是工作?”
观对方那罕见的态度,邬引玉忽地想笑,偏头睨着对方说:“你看我像是会为了感情上吊的么,工作?如果驱邪镇鬼算是我的工作,那这点东西难不倒我。”
这话倒也没毛病,邬挽迎松了松领带,欲言又止着。
邬引玉把牛皮信封丢到茶几上,说:“还给你。”
“看来和照片的事有关,能说么。”邬挽迎格外困窘。
邬引玉沉默地注视着她这“哥哥”,很好奇如果邬挽迎知道她是鬼祟托孤,会不会立刻将她逐出家门。
当然,邬引玉不会说。她敛了目光,摇头说:“和照片能有什么关系,我只是遇到了点瓶颈,你知道的,我们这些做活无常的,总是得在生死关头,才能灵光一现,我那不是为了干活么。”
“胡闹!”邬挽迎扬声。
听这一声嚷,邬引玉突然有点不舍,因为邬挽迎的担心看起来太真了,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么一份来自亲属的珍视。
“我这不是没出事么。”她不以为意道。
“那要是出事了怎么办!”邬挽迎疾言厉色。
“不会的。”邬引玉一顿,又说:“我说不会,那就是不会。”
邬挽迎本还想斥责几句,但看邬引玉那漫不经心的模样,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转而冷静下来,摇头说:“下次别再这么做了。”
“没有下次。”邬引玉站起身,回到了楼上。
当天晚上,邬引玉又做了一个梦,又是白玉京,但眼前已非千层塔。
密密麻麻的葫芦塔刹散布四处,或高如参天大树,又或者小如足趾,好似拼凑成了一座非常规的迷宫,走在其中让人辨不清方向。
不过,光是从正上方洒下来的,所以就算塔刹成林,也不会余下一个阴暗角落。
巨大的佛像立在远处,好像从巨人国里出来之物,比最大的那一只塔刹还要高,足以俯瞰此处任何一处。
那尊佛像合眼撚珠,里边似是中空,时不时传出肃穆的撞钟声,每一下都震耳欲聋。
古怪的是,这尊佛虽身披袈裟,却披发伸腿,坐姿竟随性肆意。
邬引玉站在其下,总觉得眼前巨佛虽然紧闭着双目,却在凝视着她。
就算不是眼前这尊巨佛,那此处也一定有人在暗中窥探着,那隐蔽的目光里带着恶意。
正当她在寻找那窥觑者时,一声诘问当头落下。
“戕害小悟墟众佛,可知罪?”
那声音清晰了许多,听起来竟很像……鱼泽芝。
身侧是急旋的狂风,周遭一切被卷成了飞沙走石,什么葫芦塔刹,什么参天巨佛全都不见,她又到了千层塔下,被重重魂锁捆着,动不能动。
那跣足而行的红袍人走至她面前,别在腰上的莲纹玉佩啷当作响。红袍人竟解下玉佩,当面一个松手,将其摔碎在地。
赤红的玉碎得不成样子,邬引玉只觉得心口如割。
梦里,她清楚知道,这块玉绝无仅有。
邬引玉蓦地睁眼,睡裙竟已被冷汗打湿了大半,她连忙坐起身,双眼刚一擡起,又看见了满壁的魔佛。
这次画出的人像越发像是邪神附体,一个个张牙舞爪、青面獠牙,看起来邪门至极。
邬引玉静坐在床上,已不像头次见到那么惊慌,她只是擡起双手看了一眼,就连看见满掌的墨汁时也无动于衷,随即才仔细观看起画中的每一尊魔佛。
每一尊都长得不一样,分明不是同一位。
她走去打开笔记本,查看起监控,果不其然,又是她凌晨时爬起来画的。
再一看,她发现墨迹竟延伸到了门缝外。
这可不是好兆头,邬引玉站起身走到门边,轻吸了一口气才推开门往外打量。
没想到,走廊的墙上也都画满了魔佛,没有一处幸免于难。
各种姿态的魔佛让她看得头晕目眩,她得扶住墙才站得稳,可这一扶,手上的墨迹便蹭到了墙纸上。
她不知道这些墨汁想展示给她的,到底是什么。但她又明白了一件事,她留在邬家的时间不多了。
再这样下去,邬挽迎必会被牵连,就因为邬挽迎那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她的不舍和愧疚心泛滥成灾。
如果邬挽迎像吕一奇那样消失,她觉得,她应该是会难过的。
照前一次来看,不过多时,这些墨迹就会自行消失,但不凑巧的是,这回她不光画到了门外,还一睡就睡到了中午。
如果是休息日,赵辛梅定是下午才会过来,偏偏这天是工作日,所以她中午就来了。
邬引玉还在走廊上看“画”,赵辛梅便已拿着钥匙进了屋。
赵辛梅连围裙都穿好了,拎着扫把和往常一样往楼上走。
这时候,邬引玉还沉浸在各种猜想中,心说世上或许真的有一个白玉京,白玉京里有千层塔,还有万幢塔刹。
她在成林的塔刹中戕害了许许多多的“佛”,因此被佩戴了莲纹玉佩的人问罪。
如果诘问者是鱼泽芝,二十三年前送她来邬家的女人亦是鱼泽芝,那鱼泽芝的用意到底是什么,这行径怪像是给了砒/霜又喂糖的。
而她,又真的杀了一众佛陀吗。
一声尖叫响起,邬引玉陡然回神。
只听见有东西轱辘滚动,赵辛梅拎在手里的桶已然不见,她一个趔趄差点摔下楼梯。
“赵姨。”邬引玉喊道。
赵辛梅手软腿软,望着满壁的魔佛不敢说话。
“当心点。”邬引玉又说。
她是没想到,墨气留下的任何痕迹旁人都看不到,而她画出来的却能被人看见。
赵辛梅的足尖已经往下楼的方向拐了,她有点想跑,磕磕巴巴说:“邬小姐,这墙壁是怎么回事啊?”
“我画的。”邬引玉言简意赅。
赵辛梅一时间联想颇多,目光闪躲着,“真是您画的啊,画得……还挺好看。”
邬引玉重新打量起壁上的画,真要鉴赏的话,其实这画当真不错,没点功底是画不出来的。她从来没有学过画画,要不是在监控里看见,她还不信这是她亲手画的。
“我觉得也是。”邬引玉颔首,坦诚得很。
“那、那我……”赵辛梅绞尽脑汁,想临时找个原因请假。她在邬家干了十年的保洁,可从没听说邬家小姐还会画画啊,这事儿怎么想怎么奇怪。
“墙上的画不用擦,您随便扫几下地就好了。”邬引玉转身进屋,关门前还说:“我这房间也不用打扫了。”
门一关,外边窸窸窣窣的声音也都听不见了。
邬引玉知道这事瞒不住,索性坐在笔记本电脑前,又看了一遍监控。
监控里在墙上作画的她,可谓是挥洒自如,画技炉火纯青。在旁人看来,她要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还真说不过去。
要是往常,赵辛梅不仔仔细细把每个角落都清扫一遍,那是不会罢休的,可今儿走得倒是快。
邬挽迎出门早,在监控里,邬引玉看到邬挽迎在她门外停留了很久,根本也看见墙上的画了。
可是邬挽迎没有敲门,至今也不曾问起魔佛的事。
邬引玉干脆主动给邬挽迎打了一个电话,问道:“你今天出门的时候,看见走廊上的东西了吗。”
“看见了。”邬挽迎的语气没什么起伏,似乎并不惊讶。
“你为什么不问我。”邬引玉又问。
这回邬挽迎沉默了数秒,才说:“你可能不知道,你年纪还小的时候,也曾画过这样的东西。”
邬引玉一怔,追问:“什么时候?”
邬挽迎回忆着,答道:“小学时,那时只有我看见了,我告诉过爸妈,但他们不信。”
“为什么。”邬引玉根本没有印象。
邬挽迎又说:“因为那些图画很快就消失了,他们认为,那是我做了噩梦。”
“那这次又看见这些,你一点也不惊讶,也不害怕?”邬引玉眯起眼,开门走到走廊上,看着墙上的墨迹逐渐变浅,像渗进了墙纸里,墨色一点不剩。
邬挽迎沉默了一阵,然后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说:“引玉,你有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
原来邬挽迎也觉察到了,只是他不曾提起过。
邬引玉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本以为邬挽迎会提让她离开的事,没想到邬挽迎只是说:“别做傻事,上吊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沉默的人成了邬引玉,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让空落落的心口有种被填实的错觉,放轻声说:“那是意外。”
赵辛梅是中午时走的,谣言也是中午传出去的。
邬引玉正想给自己弄点吃的,各方的关怀和试探便纷纷赶至,她那手机响个不停,电话一个接一个,信息一条接一条。
就连鱼泽芝也听说了这事,发来信息问起。
-出什么事了。
邬引玉刚准备把面下到锅里,被那铃声吵得心烦,索性查看起众人发来的信息,才得知赵姨把她在神堂上吊的事散播了出去。
赵辛梅怀疑,她当时在神堂见到的人已经不是邬引玉了,真的邬引玉指不定已经死了,今儿那承认自己画了邪魔的,一定另有其人。
其实赵辛梅这猜测也算是有理有据,要不是邬引玉的记忆没有出现任何差错,她差点就信了。
鱼泽芝还在给邬引玉发信息。
-欢迎我到邬家做客吗。
旁人都只是在询问,而鱼泽芝已经想登门拜访了。
邬引玉不由得又琢磨了一下,鱼泽芝在她的“故事”里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她没有立刻回消息,而是不紧不慢把面下进沸水里。
-如果不请自来,邬小姐会觉得冒犯吗。
如果是头一次见面,邬引玉一定会想,这位鱼家家主怎能用那样疏远冷淡的模样,打出这样温柔却冒昧的文字。
熟悉后,她发现,鱼泽芝就是里外两张脸,怕是佛不许她杀生,她都要悄悄捅上两刀。
邬引玉笑着打字回复,那鱼老板可不能空手来,上我家是要带礼的。
等她煮好面,又端上桌上吃完,鱼泽芝便来了。
鱼泽芝手里还真提了东西,生怕邬引玉看不见,还把手臂擡高了些许。
邬引玉笑了,“我开玩笑的,鱼老板还真带东西了?”
鱼泽芝把仙豆糕递了过去,眸光不着痕迹往屋里一扫,问道:“能进去么。”
“您都带着礼到我门外了,我要是不许您进来,那多不像话啊。”邬引玉接了礼盒,往里退了一步,“请进。”
鱼泽芝进屋后,目光变得不加掩饰,仰头朝楼上看,又问:“谣言里的画是在楼上么。”
“您可以上去看看。”邬引玉一顿,补充道:“但我得纠正,那不是谣言。”
“你还真不是你了?”鱼泽芝扭头看她。
邬引玉一哧,说:“我当然是我,但我真的画了一些东西。”
鱼泽芝来过一次,轻车熟路就上了楼,沿着长廊往邬引玉的房间走,最后双手往栏杆上一撑,对着楼下说:“没看见。”
“上回就跟您说了,它是会消失的。”邬引玉把碗筷放进洗碗机,洗好手便走上楼。
鱼泽芝转身摸向墙纸,墙纸上有凹凹凸凸的花纹,摸起来不是那么平整。
上去后,邬引玉还看见鱼泽芝凑近闻了一下。她双臂环在身前,擡眉说:“没用的,它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就像上次给你看过的监控那样,我的确画了,但它不见了。”
鱼泽芝问道:“那为什么那团墨气入不了第三人的眼,画却能被旁人看见。”
这也是邬引玉所困扰着的,她迟疑道:“或许因为,东西是我亲手画的,所以与众不同。”
“如此看来,那墨待你也挺与众不同。”鱼泽芝定定看她。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许久,最后还是邬引玉主动伸出手,弯着眼说:“您要不确认一下,我还是不是正常人?”
干净的掌心往鱼泽芝面前一摊,鱼泽芝垂眼看了一阵,还真的捏起了邬引玉的手指和掌心。
邬引玉被捏得手心痒,微微往回一缩,却发觉鱼泽芝看得无比认真,她开玩笑说:“鱼老板在给我看掌纹么,看看我的爱情线?和您有相交么。”
这话可太直白了,鱼泽芝一顿,淡声否认:“我只是在看,墨有没有渗进你的身体里,是不是在操控你。”
邬引玉闲散姿态一敛,“那还不如怀疑我是不是别人做的傀。”
“你不是。”鱼泽芝松开手,“肢体很柔软,血液是流动的,没有人为留下的痕迹。”
“多谢鱼老板肯定。”邬引玉五指一拢,“在别人口中,我现在已经是半人半鬼了。”
鱼泽芝语调平平地说:“如果真像谣传的那样,那我进门时,你合该把我吃了才是。”
邬引玉沿着走廊走了几步,推开自个卧室的门,“那鱼老板您可得完完整整地走出邬家的门,不然我就有口难辩了。”
她转身进屋,过会儿把一枚莲纹玉佩拿了出来,不大郑重地往鱼泽芝面前一递,“送您。”
鱼泽芝直勾勾看她,说:“不是好不容易才凑齐一对儿么,怎么就要送人了?”
“不要啊?”邬引玉的手腕往旁一拐,“不要那我可就摔了。”
“这东西不便宜的。”鱼泽芝平静地接了过去,“怎么,忽然就没眼缘了?”
“不是。”邬引玉摇头,慢声慢气说:“我只是忽然觉得,它本应该绝无仅有,这两块都不是我想要的,我看您上次戴着它还挺好看的,送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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