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焉之曲(2/2)
他深深吸了口气,眼不见心不烦地低下头,上前为君王诊脉。
沉默在殿中蔓延了许久。
刘晞看着张仲景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丝毫不以为意地问道:“先生,我还能活多久啊?”
“陛下!”张仲景狠狠瞪了她一眼,气愤难当地收回手,咬着牙道:“只要陛下好生调养,再活个三五年自然不成问题。”
“这样啊……”刘晞轻轻一叹。
可是……她好累啊,她不想再待在这里了,她想要回到那个没有硝烟、没有争斗的世界中去,她想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做个安乐无忧的普通人。
耳边忽然又响起熟悉又陌生的指责声。
——你这个虚伪的懦夫!刚刚你不是还告诫阿璟为人君者当庄敬戒慎,当以天下为重吗?怎么转眼之间,你就有了这样不识大体、只顾个人的想法?
刘晞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可那道声音依旧阴魂不散地出现在脑海之中。
——你无耻地从弟弟手中窃取了皇帝的权柄,却不想承担自己的责任吗?
不是的,不是的……
她张嘴欲言,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颤抖着掐住自己的手腕。
疼痛让她找回了为数不多的理智。
她强迫自己从虚幻中走出来,回到现实之中。
她听到了张仲景与医女探讨药方的声音,她看见了伏寿满是优思的目光。
昏昏沉沉之间,她还想到了荀彧紧蹙的眉眼,想到了郭嘉欲言又止的神态,想到了蔡琰藏在笑语中的哀伤,想到了诸葛亮小心翼翼的试探,想到了刘璟偶尔流露出来的茫然……
那就再等等吧。刘晞极慢极慢地阖上了眼,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再等等吧。
她是想再等几年的。
可是在刘璟成为储君之后,她心中那根绷紧的弦似乎在顷刻间断了。
她的精神一日比一日倦怠,她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不知在什么时候,昔年那个在谈笑间于沙场纵横的骠骑将军,就变成了眼前这个连剑都提不起来的、孱弱的帝王了。
她甚至开始担心,会不会一觉起来之后,她就从这个绚烂而纷乱的世界离开了。于是,便不得不提前走一遭每个皇帝死前都要经历的流程——托孤。
皇太女刘璟红着眼睛,跪在刘晞的床榻前。而那些被君王秘密召来的臣子们,则垂首跪在翡翠屏风后面。
满室静默,殿中只有隐隐的啜泣声不绝于耳。
刘晞慢慢地坐起身来,轻轻地擦去了刘璟脸上的泪。
“哭什么?殿内的人可都是目尽青天、心怀今古的贤臣,阿璟若继续做这般小儿女情态,当心他们日后拿今日的事取笑你。”
“陛下……陛下不会取笑我就好了。”
“莫再哭了。”刘晞莞尔一笑,开始细细地交代后事。
“如今的形势还不错,你也有慧根,我没什么好担心的。只要你别像你大父那样干些卖官鬻爵、宠幸宦官外戚的荒唐事,想来这片大汉江山应当还能延续几百年。”
刘晞示意刘璟噤声,随即继续道:“殿内的诸卿都是公忠体国之人,你不要亏待了他们。
“再然后……”她强行忽略了额头的疼痛,接着道:“我死后,不要随葬珠宝玉器,不要禁止民间嫁娶,你们也不要遵循古礼守丧,二十七日之后全部除服……总之一切从简,不许大肆操办。”
“对了,阿璟,你若是想追赠你的亲身父母,也可以。”帝王不容置疑地望向屏风外的臣子们,道:“你们不许拦着。”
刘璟刚止住的眼泪顿时又落了下来,欲盖弥彰地低下头。
刘晞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腕,示意她起身,而后做了几处官职调动:将诸葛亮擢为尚书仆射,将蔡琰擢为户部尚书,将法正擢为御史中丞……
她本来还想将郭嘉那个万年不变的中书仆射擢为中书令,奈何又忆起那厮说自己只喜欢中书仆射的印绶,于是只好作罢。
她努力扬起声音,恳切道:“万望诸卿能向辅佐朕一样辅佐储君,尽心匡扶社稷。”
“是。”殿外的臣子们稀稀疏疏地领命,声音似乎都带着些哽咽的意味。
刘晞不喜欢这么悲戚的场面——情绪的过度起伏,会引起身体报复性的反扑,泛起一阵阵的疼。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这些人连带刘璟全打发了出去,只留下荀彧一人。
“文若,我可能就快走了。”她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雀跃。
荀彧满腹愁思,却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强笑着点了点头,努力用自己往常的语气回道:“好,惟愿吾君日后能病痛全消,平安喜乐。”
刘晞笑盈盈地应好,顿了片刻后,低声道:“等回家之后,我便将这里的所有东西都当做一场噩梦忘了。我会把你忘了……我可能还会在家乡遇到一个新的恋人,我会在父母的见证下与人喜结连理。”
“总之,我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你也不要再记着我了。我知道你家中的长辈希望你赶紧成婚,你便如了他们的意吧。”
“好……陛下让臣如何,臣便如何。”荀彧抱着她,
希望他日后不要再受相思之苦,希望他能有人陪伴,不至于一生孤苦。可当他真的应好时,心里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刘晞活了这么些年,还是头一次这般别扭。
她赌气似地直起身体,在他洁白如玉的侧脸上印下一个吻,而后从枕头底下取出那个绣着蕙兰的香囊,状似风轻云淡地说道:“这是临别赠礼。”
一直垂着眉眼不敢看她的荀彧欣然擡头,眸中溢满了星星点点的欢喜之意。
她说让他成家立业,可又在临别前留下这么一件意义非凡的礼物……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的内心并不像所表现得这样淡然呢?
“既然你都这般说了,那朕还有事情要吩咐你。往后你不许熬更守夜,不许久坐,天冷了要记得添衣,即便政务再忙,也要按时饮食……”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絮絮叨叨地数落他的不良习惯,最后闭着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荀彧在发觉她阖上了眼之后,几乎心脏骤停,颤抖着试探了她的鼻息之后,方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到床榻上,轻轻地为她掖好被子,而后便跪坐在床边,哀怜地望着她苍白的容颜。
这时候,他忽然希望自己不是什么尚书令,什么侍中……这样的话,他就能长长久久地在她待下去了。
但他到底不能这样,在伏寿悄然入殿之后,他便朝这位尚仪女官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从殿内离开。
刘晞再次醒来时,发觉自己的身体竟是前所未有的轻快。
拥有多次死亡经验的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也许,这是回光返照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之后,她平静地唤来了伏寿,“阿寿,阿寿,我想要换一身红色的衣裳。”
从前的刘纯熙,是最喜欢红色的。只是后来见多了鲜血之后,便总觉得红衣像是用鲜血一点一点染成的,所以,她已经许久不曾穿过了。
“陛下,还请稍待。”伏寿未曾多言,只是沉默地依言照做,而后低着头为君王换上了一套红色的袍服。
一身红衣的帝王像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间一样,满眼好奇地逛完了宫中的所有园林,而后召来银甲白袍的小将军。
“伯符,送我最后一程吧。”
孙策闻言大怔,而等他听完刘晞的话之后,更是惊心骇目,无言以对。
“你不愿意?那我换个人便是了?”虽然这事麻烦了点、缺德了点,但还是有人愿意的吧?
“陛下……为陛下效劳,是臣的荣幸。”
刘晞嫣然一笑,“多谢了。”
司马懿除了出身的门第高了点之外,不过是京中最普通的一名郎官。
可这日休沐之后,普普通通的司马懿竟听下人来禀……
“陛下驾临?”
他起初还以为这只是哪个大胆之人的恶作剧,却没想到那位竟然真的到了自己的府上!
即便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但他还是将人恭恭敬敬地请到了正厅。
“不知陛下驾临,臣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
刘晞不以为意地让他起身,笑道:“随意出来走走罢了,并无什么大事。”
她目光一转,竟然发现司马府用来待客的水果中有荔枝。
如今的荔枝还只能在南方生长,精贵得很。即便是京中的达官贵族,有时也只能对这中水果望洋兴叹,皇帝亦如是——因为运送荔枝的过程,实在需要太多的人力物力。
所谓的“十里一置飞尘灰,五里一堠兵火催。”绝对不是诗人的刻意夸大,而是真真切切的写实。
故而即便是钟爱荔枝的和帝,也不得不在大臣的劝谏之下,将荔枝这种奢侈的水果从贡品的行列中移了出去。
自那以后,宫中就不会再出现岭南的荔枝了。
可在司马家的府邸中,荔枝不过也只是一种寻常的待客水果罢了。
刘晞剥开一只,丢进嘴里尝了尝。
并没尝出什么甜味——她的味觉好像已经在消失了。
她索然无味地将目光从案上移开,无奈地看着司马懿,慨然一叹:“仲达啊,是我对不住你,你这辈子并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只是在四周目时从她的后辈手中,抢走了汉室的江山,害她还得再到这儿来走一遭。
刘晞停了一会儿,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满怀歉意地又叹了口气,道:“抱歉啊,你上辈子……好像也没怎么对不住我?”
四周目的形势远没有现在安稳,她又忧郁成疾,死得太早。偏偏择定的继承人还死在了刺杀之下。即便司马家不篡位,也会有什么赵家、马家、孙家图谋皇位。
如此说来,她今天这事做得真的缺德。
想到这里,她便在司马懿充满疑惑的目光下,真心实意地又道了声歉。
“陛下……何意?”他话还没说完,便见刚刚还满脸淡然的帝王弯着腰,吐出一口污血。
“陛下?”司马懿大惊——皇帝要是在自家府上出了什么事情,司马家很难脱得了干系!
“臣这便去为陛下请医者……”
“仲达,歇歇吧,别白忙活了。”她刚刚在来的路上,还服了毒药,算算时辰,现在刚好见效。
司马懿已经遣下人去请了医者,闻言像是想通了什么一样,情真意切地说道:“陛下,蝼蚁尚且贪生!您坐拥四海,富有天下,为何这般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刘晞艰难地擡手擦去了唇边的污血,闻言长叹道:“你看过《陶庵梦忆》吗……咳咳……里面有句话我很喜欢:譬之孤天之鹤,尚眷旧枝;想彼弥空之云,亦归故岫。”
她说完之后,自己先笑了起来。果真是糊涂了,张岱是明朝人,他的那本《陶庵梦忆》在这个时空里还不知道会不会出现。司马懿要是看过这本书,便真的是见鬼了。
司马懿自然没心思去关注什么书,他只知道这位皇帝看着快要死了,而且多半是故意想要死在他府上,拉司马氏下水!
试问普天之下,谁担得起谋害皇帝的罪名?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陛下素来仁慈,求您念在满门老弱的份上……”
“我很抱歉,仲达……我没有仁心,我只是个愚昧无知……咳咳……的小人。”她努力将喉中的污血咽下,笑着答道。
她的眼神逐渐迷蒙了起来,但还是看清了司马懿骤然狠厉的眼神,颇觉好笑地回道:“仲达,歇歇吧……孙伯符已经率着羽林军来救驾了。”
她会死在司马府,成为司马氏谋害皇帝最不可辩驳的证据。
而等孙策带兵赶到后,司马氏谋害皇帝的消息就会被传得人尽皆知。
“我……我为你指条明路……你若是真的想活,就多供出几个……谋害皇帝的同伙。”
污血一点一点地自唇边溢出。她的意识也越来越迷蒙了。
迷迷糊糊间,似乎有甲胄相撞的声音传过来,还有……还有,司马懿那气得跳脚的喊声。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弯起唇角笑了笑,而后将最后的目光落到了天边那轮红日上。
灿烂的阳光照在身上。
却没有温度。
是冷的。
史载:熙宁六年,大汉第一位女帝刘晞不幸死于世家叛乱,享年二十七岁,谥曰昭武。其励精图治、雄才大略,虽然在位时间不满六年,却开辟了史上赫赫有名的熙宁之治。
帝驾崩逝之时,家家挂白,户户缟素,千家万户,齐放悲声。
继任之君扶棺出征,彻底清算了谋害皇帝的河内司马氏、弘农杨氏、汝南袁氏之流。
盛大的死亡,全新的开始。(正文be,番外he)
我在摸大纲的时候就没想让男女主在东汉成功恋爱,所以开篇时某些读者的质疑真的很让我……遗憾。
再在这里附上一段我非常喜欢的话:
这个渴望飞翔的人注定要死于大地,但是谁能肯定海子的死不是另一种飞翔,从而摆脱漫长的黑夜、根深蒂固的灵魂之苦,呼应黎明中弥赛亚洪亮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