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回路转(2/2)
不过一会儿,用于洗漱的净水,合身的官服,以及配套的发冠,便被呈了上来……这真的很难不让人怀疑,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他忍住腹诽的冲动,皱眉将自己拾掇了一番,而后在狱卒的指引下去见来人。
说要召见他的皇帝并没出现,当仲长统抵达管理黄门寺狱的官署之后,只见到了一身朱衣的中书仆射郭嘉。
“公理近来可好?”
来人拱手一揖,言笑晏晏地与他打了个招呼。
“一切安好。”仲长统应完之后,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问道:“不知……陛下……”
那日之后,他便到了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再没有外界的消息,自然也就无从知晓女帝的状况。
他拢眉调动着自己的思绪,却只想起了金殿之上女帝苍白的脸色,满是愠怒的声音,以及她唇边那抹刺眼的赤色。
心中的愧疚,便莫名又多了几分。
“陛下乃天命之人,自是安然无恙。”心思细腻的郭嘉岂会不知他想问的是什么,连忙答道:
“只是那日金殿的情形太过触目惊心,难免会有些人由此想起一些旧事,而后妄图为自己物色一个新的君王,最好再挣个从龙之功。”
原本垂着头的人闻言立马望向郭嘉,目光炯炯,话语中难掩焦急,“此言何意?”
郭嘉不咸不淡地答道:“毕竟,当年灵帝便是这样呕了口血,而后一病不起,龙驭宾天。那些心思活络的朝臣,自是想早做打算。”
他含笑看着面前的人,补充道:“只是这样一来,陛下便不得不多费些心思,安抚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了。也是因此,她今日才会突而改了行程,令某代为前来。”
仲长统默然一瞬,而后又别开眼神,默默注视着空无一物的地面,拱手道:“不知陛下,意欲如何处置罪臣?”
郭嘉未曾答话,只展开随身带着的诏书,不紧不慢地说道:“仲长统听旨。”
被念到名字的人神情闲畅,面色无改,径直撩袍跪下,将如松如柏一般的脊背压下,无言跪倒于地。
明明赴死都能坦然不惧,但当郭嘉拿出那道诏书之后,心中反倒多了几分忐忑,几分不安。
他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阖眸听着来自主君的宣判。
陛下在诏书中以不敬之罪罢黜了他的相位,却又……让他将功补过,往益州接任已故刘焉的刺史之位,治理蜀地。
五味瓶在顷刻间被打翻,心中纷繁的思绪散作了一地。
仲长统百感交集地抿紧了唇,在那道悠扬而清亮的声音靠过来时,固执地叩首道:“臣要求见陛下,请郭君为某代为引见。”
“使君,接旨吧。”郭嘉见他迟迟不愿起身,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使君切勿多想,前线战事已然有了转机,绝不需阁下舍生取义。
“一月之前,张文远已戴罪立功,率残部潜入叛军阵营,亲手斩杀了贼首袁绍的首级。叛军群龙无首,又不能齐心协力,自是节节败退。
“如今,冀州刺史曹孟德、兖州刺史贾文和、左将军孙文台,正联手围剿叛贼余部。想必不需多久,捷报便能传回京都了。”
“……如此,是社稷之幸。”许久之后,跪着的人直起了身子,双手接过那道诏书,低声道:“某在赴任之前,能再求见陛下一面呢?”
“陛下近来事务缠身,想来无暇接见使君,故而已提前免了阁下的诣阙谢恩。”
事情已了,郭嘉本该就此离去,却到底是没擡开腿……算起来,自己还长他一岁呢,便没忍住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多说了几句。
“对于使君前番作为,陛下或有恼怒,却绝无怪罪之意。此前下诏将使君入狱,一是不愿你自寻短见,二则是为了避免有心之人的窥探。
“今日令使君离雒赴蜀,也是寄予厚望,不愿你再站在风口浪尖之上。望君切勿多想。”
“是,多谢郭君告知。”仲长统俯首欲拜,却被郭嘉止住了动作。
郭嘉不愿再受他的礼,便伸手将青年扶了起来,笑着道:“望君善自珍重。”
“郭君亦然。”
郭嘉离开之后没多久,仲长统便展开了那道代表帝王旨意的诏书,细细地摩挲起了上面的文字。
他的确生性耿直,不喜那些弯弯绕绕,可在朝中这么些年,怎么会不知道今上的良苦用心。
只是终究觉得遗憾,想在离开雒阳之前,最后再拜见一次他的主君。
长叹一声后,眉清目朗的青年离开了这座待了两个月的牢狱,回到自己的府邸,开始为赴任益州做准备。
他尚无家室,伶仃一人,其实并没什么可收拾的。唯一要操心的,便是府中那几位陪伴了他好几年的随从。
几日之后,仲长统便将府上的诸般事务安顿完毕,带着一名车夫,安安静静地离开了雒阳。
无人前来相送,因为他根本没将自己离开的期限透露给旁人。
从前那个站在百官之首的前任丞相,就这么坐着辆朴素的马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雒阳。
即将离开雒阳城的那一刻,天上忽然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
驾车的车夫无声地挫了挫寒冷的手,正要出言提醒自家主公多添件衣裳,便听马车里的人大声道:“停车,停车。”
车夫长吁一声,将马车停在了道路旁。
而仲长统在马车停下来之后,立马下了马车,在车夫奇奇怪怪的眼神下,端端正正地跪在了雪地,向着宫墙的方向一丝不茍地行了三拜礼。
而后久久不起。
直到车夫满怀担忧地凑过来,“主公?这是……”
“无事了,我们走吧。”
“好嘞。”车夫忙应了声,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着仲长统。
——那儿到底有什么,值得主公这么关注?
他没有得到答案,正如仲长统这一辈子,都不知道在他投以目光的远方,在那道宫墙上,立着一道玄色的身影。
寒风乍起。站在宫墙上的女子没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
急促的脚步声伴着清雅的熏香,不疾不徐地传了过来。
刘晞不消回头,也知道是谁。
“陛下既然挂念,何不再见一面。”荀彧一面为人系上披风,一面出言劝道。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刘晞自己拢了拢身上的衣裳,话音微滞之后,回道:“你知道的,我不喜欢离别的场面。”
难道不去送别,就不是离别了吗?荀彧失笑之余,又觉心酸,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小心翼翼地执起她的手腕,观察上面的伤。
近来她身上总会莫名多些伤口,而每当荀彧旁敲侧击地询问在君王身边的宫人时,她们要么噤若寒蝉,要么闭口不言。
荀彧便亲自去问刘晞——君王也不愿多说,问多了便说是练剑时不慎伤的,再问,便就只剩一句毫无信服力的“别担心,无碍的”。
正如此刻,刘晞巧妙地挣脱了荀彧的手,浅笑着安慰道:“没事的,无需担心。”
除了顺着她的心意闭口不言,他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荀彧垂下了那双好看的眸子,从地上拾起刚刚那把被他丢到地上的伞,温柔劝道:“陛下,回宫吧。”
“依你。”
荀彧执着伞,并肩与她行走在飘飘的风雪之中。
下了宫墙,走到偏僻的复道上时,刘晞忽然夺了他手上的伞,又乖巧又任性地丢在了一旁。
晶莹剔透的雪花在空中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在两人的衣衫上,肩膀上,以及发髻上。
洁白的雪落在乌黑的发上。
长长的影子在日光下依偎着。
荀彧望着身侧的人,蓦然绽出一个灿若星辰的笑。
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绝对是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