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夜宴（2/2）
她的眼神就像以往那样温和，仿若刚刚那个脆弱而失落的陛下只是他臆想出来的幻觉。
夜空中高悬的那弯银钩，洒下了无数皎洁的月光，照亮人们脚下的路。
一直萦绕在耳边的声音忽然消失后，刘晞莫名觉得透过树梢映到自己身上的月光也冷了几分。
她加快了自己的步伐，准备快些穿过这仿佛没有尽头一样的回廊，回到自己的寝殿中去。
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道温润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陛下！”
刘晞下意识地驻了足，待人追上来之后又莫名别扭了起来。
“令君不回去陪伴家中亲人吗？”
“叔父月前便回了颍川，从前在京中任职的侄儿现在正在幽州。”荀彧翩翩振袖一礼，而后温声道：“说起来，臣此时已得上伶仃一人了。”
“哦？”
“上次对弈还未分出胜负，不知陛下今晚可有闲暇，与臣下完这一局残局呢？”
“我今晚并无安排。”
所谓的下棋，自然只是在人前的托辞。刘晞领着人回到寝殿之后，便皱着眉挥退了殿中侍候的宫人。
几名小宫女权当自己从未看见过某位尚书令，垂眉敛目地退了出去。
荀彧蹙眉微叹：“陛下累了，歇歇吧。”
刘晞任由他解了她的发冠，自己去了外裳，和衣躺在床榻上。只在荀彧欲起身离开时，固执地扯住了他的月白色衣袖。
“臣为陛下抚琴，可好？”
攥着他衣袖的人便松开了手，在他投来征询的目光之后，缓缓阖上眼睛。
荀彧也笑了笑，细心地为她掖好被角后，在她耳边呢喃道：“陛下睡吧，万事有臣。”
他悄声走到琴架处，温温润润地坐到那架凤尾琴面前，指尖微挑，拨出清凌凌的旋律。
那些不好用言语来表达的情意，俱化作了一串串行云流水的乐章，自青年指尖泻出。
躺在榻上的刘晞不消细思，便知道这是妈妈教给她的第一首曲子，是她曾用来与荀彧唱和的古琴曲，是——《长相思》。
当熟悉的旋律出现在耳边时，她心中忽然有了好多想倾诉的话，她想告诉他：她的妈妈是名气不小的古琴演奏家，曾教过她许多曲子，但她那时太任性，总是想从琴架前离开，到外边儿去与朋友玩闹……
她想告诉他：她很后悔，若是知道要与家人经受这样长久的离别，她当时一定会认认真真地听妈妈的话……如此，也不至于学琴多年，却弹不出几首拿得出手的曲子……
心中思绪纷杂而繁乱，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倒是疲惫一阵阵地涌上来，让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悠扬的旋律之下，她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只是……并无好梦。
梦魇之人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猛然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琴弦骤断，染上鲜红的血珠。荀彧慌忙起身走到床前，轻轻抚着她的背，饱含担忧地唤道：“陛下勿忧，万事有臣。”
刘晞脸上的悲痛之色慢慢褪去，一句一句地重复着：“酒，取酒来……”
荀彧不解其意，但还是飞快起了身，让殿外的宫人取来一壶宫中的佳酿送进殿中。
刘晞飞快地掀开身上的丝被，带着那壶酒出了殿门。荀彧忙从屏风处取了件氅衣，匆匆追着她出去。
再寻到她时，她正跪坐在一棵梅树下，将宫中珍藏的佳酿慢慢地倒在向南的土地上。
像是在祭拜故人。
荀彧叹了口气，轻轻地将白色的氅衣披在她身上。
“可是又惊梦了？”
“许多故去的人，都入了我的梦。”
“故人愿意入梦而来，定然是因为他们得知了陛下的怀念，故而来解你的思念之苦。”荀彧挨着她跪坐下来，拢眉劝道。
“可是，文若……”她的声音竟带着些微的颤音，“……我梦见了很多故人。”
“宋皇后，吕强，卢子干，王越，蒹葭，刘子奇……他们都来见我了，他们站在一处，齐声指责我狠辣无情，背信弃义，指责我狂妄自大，愚蠢无知……
“还有，还有志才，他也在怪我……怪我毁约背诺，至今未曾履行约定，到颍川去看望他。”
荀彧只余叹息，笨拙地劝道：“臣曾听许多人说过类似的话，梦境与现实都是相反的。”
清冷的月，满地的雪，以及梅树下的人，都是静默无声的。
许久之后，荀彧方才听到她的声音，“果真吗？”
“千真万确。臣岂敢欺君呢，陛下？”荀彧眼也不眨地注视着她，温柔浅笑道：“您同我回去吧，外面天冷，当心着了风寒。”
“好。”女帝擡起头来，话中有歉意，也有挫败，“又让你操心了，我很抱歉。”
——她总是这样，将所有的责任、一切的过失都揽在自己身上，决不肯轻易放过自己。
陪在她说身边的这些日子，他最常听见的话，也许就是心上人的道歉了。
荀彧心中酸涩得厉害，却也不同她争辩，只低声道：“臣背陛下回去吧。”
她出来时太过匆忙，甚至没来得及穿上鞋履。而冬日里积雪又厚，极容易洇湿脚上穿着的袜子。
刘晞微怔，继而便摇摇头，“那便让宫人将我的……”
“我想背纯熙回去。”
刘晞接下来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
只有悬在天上的那轮弦月知道，梅树下的青年终究还是得偿所愿了。
荀彧背着自己的心上人，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在厚厚的积雪里。
属于她的温热的呼吸就扑在脖颈上，实在是痒极了。荀彧有些想笑，却到底是笑不出来——背上的人好像有些过于轻了。
她实在太清瘦了。荀彧打心底里希望困扰她的郁症可以彻底消失，他希望他的陛下能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地……
“当心脚下。”刘晞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我总觉得，文若要将我摔下去了。”
荀彧失笑，“不会的，陛下放心吧。”
刘晞便不说话了，安安静静地趴在他的背上，研究他发簪上雕刻的兰花纹。
荀彧以为她睡着了，小心翼翼地放轻动作，带着她穿过朱色的回廊。
踏进寝殿门的那一刻，他忽然回头望了眼雪地里的脚印。
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要是这条路……能再长些就好了。
这章大概就是
……把活人和死人都拉出来溜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