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中丞(2/2)
几乎每场朝会都在现场的他,虽然还不能将每个官员的名字与职位一一对上,但总算跟着刘晞认清了几位地位较高的重臣,故而此时也知道眼前的人是御史中丞荀攸。
刘辩后知后觉地察觉了刚刚的称呼不妥,改口道:“原来是荀君啊。”
少年笑着开口,让眼前这个和荀侍中一样伟美的青年免礼,旋即又回答了他刚刚的问题,“我有些思念史道人,故而出宫来探望。”
众所周知,当今的天子,昔年的史侯,是跟着道人史子渺长大的。天子与这位道人的情谊深厚些也属常理。
但是……堂堂天子,怎能亲自出宫,就为了探望一个普普通通的道人呢?
“郎君若是思念史道人,可以派人将他请到自己的住处。想必史道人也不会拒绝的。”荀攸默默垂着眉眼,本本分分地劝道。
“其实……”刘辩嗫喏了一会儿,耳根处渐渐染上薄红,支支吾吾地回道:“其实我只是想回当初的住处看看。”
活泼又阳光的笑意爬上少年的眉眼。
他有些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极认真地向荀攸解释道:“那儿有一片异常娇艳的红梅,每当冬天下雪之后,景色更是优美。”
“艳红的梅与洁白的雪交相辉映,好不美丽!”
“宫中……”便没有梅花吗?偌大一个汉宫里,什么花会没有?哪里需要冒险出宫,特意去赏外面的梅?
荀攸深深吸了口气,才将这一连串的质问压回嗓子眼,转而换上更温和更和善的语调劝道:“街巷之地鱼龙混杂,或许有危险也说不定。郎君此举有些莽撞了。”
刘辩蔫巴巴地点了点头,努力为自己争辩道:“阿姊同意之后,我才出来的。况且,还有王将……王公陪着我。”
一直在刘辩身后当透明人的王越应声上前,向荀攸抱拳打了个招呼。
“荀君安好。某此行正是奉女郎之命,护卫郎君出行。”虎贲中郎将王越的话中满是无奈之意。
在这一刻,荀攸完美地共情了这位虎贲中郎将,叹道:“原来如此,是某言行无状了,还请郎君勿怪。”
话音刚落,青年便要躬身退下。
刘辩及时出言阻止了他的脚步:“我与荀君似乎甚为有缘。荀君不如与我同行?”
“郎君有命,某不敢不从。”荀攸拱手行礼之后,便默不作声地跟在了皇帝身后。
刚刚过完第十六个生辰的皇帝,很青涩也很稚嫩。
或许因为久不曾出宫的缘故,今日的他还有些难以言喻的兴奋与喜悦,远远望过去时,和寻常富贵人家的郎君并无甚区别。
望着这样的皇帝,荀攸心情复杂。而这种复杂的心情,在听到少年皇帝提出的问题后,一点一点地变作了绵长的怅然。
“他们为什么不喜欢下雪呢?”皇帝用那双澄澈的眼睛看着荀攸,满是不解地说道:“雪花是多么清莹秀澈,素洁美丽啊。”
“郎君……”荀攸不由得叹了口气,轻声答道:“于郎君而言,雪是明洁美好的赏玩之物;但于刚刚那几名行人来说,这些纯洁美好的雪,或许会是他们难以摆脱的梦魇。”
刘辩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有些不安地捏住了自己身上的袍服,试探性地出声追问:“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家中也许并没有足够的御寒衣物,因为他们的屋舍可能抵挡不住过大的风雪。”
荀攸顿了顿,接着道:“百姓家中用于耕地的牛和精心牧养的牲畜,都可能死在过分寒冷的雪夜里。若是积雪过厚,待来年春天融化后,可能还会有洪灾,冲没他们精心耕种的作物。”
刘辩完完全全地愣在了原地,欲哭无泪地红了眼睛,不知所措地摆弄着刚刚由侍从买下的玩意儿。
每当初雪降临时,他身边的人总会高高兴兴地备好一切物什,喜气洋洋地拉他到外面赏雪。他也素来很喜欢这样的天气,因为雪是那样的雅洁,将整个天地都变得粉妆玉砌!
他确实不知道……不知道看似洁净无害的雪花,也会对他的子民造成这样大的威胁。
他是皇家千呼万盼的皇子,即便后来不得父皇喜欢,也从来是金尊玉贵、不需要为衣食烦忧。他从来不知道风雪会压塌房屋……
“抱歉。”皇帝咬着嘴唇,很懊恼地说道:“我并不知道这些。”
——大汉的皇帝陛下,是真心要向他道歉的。
善察人心的荀攸第一时间便发现了这个事实。但他的心情并没因此而变得轻松,反倒越发沉重了起来。
“郎君若要如此,便是折煞某了。”荀攸将腰弯得越来越低,百感交集地回道。
吵吵闹闹的小皇帝在接下来的路程中安静得很。过了许久之后,才突然冒出来一句:
“如果我将我私库中的那些钱财珠宝拿出来,接济城中的百姓,他们这个冬天是不是就能好过些了?”
跟随在皇帝身后的王越笑了笑,忙赞道:“郎君有仁爱之心,是雒阳百姓的福分。”
可国库都是空荡荡的一片,皇帝个人的私库又能有多少钱财呢?就算皇帝能救雒阳的百姓,但还能凭那点钱财救天下的百姓吗?
荀攸未曾答话,也不想捧场,静静地听着刘辩与王越你来我往的对话。
一行人或沉默,或喧闹地继续前行,片刻后便到了皇帝曾经居住的府邸。
皇帝挂在嘴边的那片梅林,的确是极美的。嫣红的花像是被赤色的血染过一样,艳色逼人,羞煞百花。
荀攸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默然不语地待在园林的角落里,眺望远处的风景。
视线中的那几座山峰看上去清苦极了,似乎正在黄昏里独自低语,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再酝酿一场盛大的风雪。
他很快就寻了个由头与皇帝告别,带着自己的侍从回到荀府。
穿过府中的月桥踏入正厅时,他正好看见了散值回府的叔父荀彧。
那句话几乎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叔父觉得,陛下是个怎样的人呢?”
荀彧微微将杨柳似的眉皱起,略有些不解地望向说话之人,“公达为何突然这样问呢?”
荀攸便笑:“并无他意。只是攸担心日后觐见陛下时,会失了分寸。”
“叔父兼任侍中,为陛下侍讲经书,想来对其了解颇深。”
荀彧眉眼稍展,不假思索地答道:“陛下是个很仁爱善良的君主,公达无需为此忧虑。”
“是。”荀攸垂下眼眸,也答得毫不犹豫。
然而他心中还是有些不平。
君主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君主可以是杀伐果断的人,可以是英睿天成的人,也可以是仁民爱物的人。
但是……仁爱善良,这四个字实在太单薄了些啊。
[1]三独坐指东汉时,尚书令、司隶校尉、御史中丞在朝会时均专席而坐,故称。汉百官朝会,一般接席而坐,此三官独坐一席,以示皇帝优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