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制昭阳(2/2)
她无意拆穿他的谎话,嫣然一笑,温温婉婉地开了口。
“参天的古木非一朝一夕可长成,亦非一朝一夕可去除。”她话音稍滞,语气一如从前,“文若,来日方才啊。”
青年微微笑了起来,可这敦厚温柔的笑意中,仿佛又藏了些疏疏淡淡的苦涩。
——她在劝自己珍重,可却从来不珍重她自己。
“好。”
从尚书台出来以后,刘晞脚尖一转,又去了距此不远的御史台。
在司隶府和廷尉府大力纠举不法的风气下,原本庸庸碌碌的诸御史们似乎也受到了刺激,时不时地就逮着些豪强权贵大秀风骨。
虽说疯是疯了点,但总算不曾白白浪费了国库发出去的俸禄。刘晞在深表欣慰的同时,也对这群风闻奏事的御史们倍感头疼。
勉励了几句在御史台值班的官员之后,便带着蒹葭去了隔壁的中书台。
因为在灵帝时领了中书令的缘故,在三台之中她对中书台最为熟悉,一些久在中书台任职的人在见到她时,偶尔甚至会朝她露出亲和的笑容。
然而如今的中书台到底同之前有了些差别。在何进顺利扳倒中常侍蹇硕后,那些在中书台掌权的“清忠派”宦官也受蹇硕牵连,身死的身死,革职的革职。
今日之中书台,已经没有了宦官的身影,而尽是士人的天下。
“公主来了。”一名书佐在辩出刘晞之后,忙上前见礼,问道:“公主是来寻仆射议事的吗?”
因为此前她曾以这个理由到中书台寻戏志才,故而小书佐才会这般发问。
“仆射今日恰好值夜,您快请进吧。”
刘晞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循着记忆中的小径去往中书长官理政的楼阁。
即将抵达目的地时,却与一名端着托盘的侍从迎面撞上。
她淡淡止住侍从行礼的动作。在瞟到他手中纹丝未动的食物后,微微将眉皱起,默然不语地望着侍从,目露询问之意。
“仆射今日似乎并无胃口。”
刘晞不置可否地颔首,吩咐道:“重新拿些热的饭菜进来。”
“唯。”
室内的人似乎注意到了外边儿的动静,用那双清亮的眸子望了过来。在注意到熟悉的身影之后,他笑着从席位中起身,快步迎了上来。
“主公安好。”他小小一揖,亲昵地打趣道:“某从前读史书时,曾读到‘明帝察察,百官惴惴’的故事,当时不以为然,如今倒是能稍稍体会些彼时臣子的心情了。”
所谓“明帝察察,百官惴惴”,是指汉明帝时期君臣相处的情景。明帝勤于政事,又素来苛明,常常在夜间踏出禁中,去视察底下臣子们的工作。
这位皇帝平素便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性子,在发现臣子们的错处后,往往更加严苛,会责骂甚至令人杖责尚书台的官吏。
有一次气急了,竟亲自操起棍子去打当时的尚书郎药崧。药崧当即便秉持着“小仗即受,大杖即走”的原则,毫不犹豫地躲进了床底下,并赋诗一首曰:
天子穆穆,诸侯煌煌,未闻人君,自起撞郎[1]。
明帝被其逗笑后,倒是没再追究药崧的罪责。但一个亲自操起棍子责打臣子的皇帝,自然不会为臣子所喜爱。
史官将“为尊者讳”的传统抛在一旁,十分骨骾地秉笔直书,将这段故事彻底留在了青史之中。
“倒也没见志才有何惴惴之色。”刘晞听出了戏志才话中的调侃之意,双眉微挑,笑道:“放心好了,我暂时还没有责打臣子的爱好。”
“暂时没有”的意思,是恐吓他以后可能会有吗——真是少见的促狭啊。
戏志才也跟着笑了起来,莞尔道:“那臣现在便真的要放心不下了。”
说话间,已经有侍从重新将饭菜端了进来。
刘晞反客为主地挑了张空闲的桌案坐下,令侍从将饭菜一一摆上来之后,又招呼戏志才在对面坐下。
“今夜正好没用晚膳,志才不介意我在你的中书台蹭一顿吧。”
戏志才自然是不介意的。
“那就劳烦志才再陪我用些晚膳吧。”
戏志才依言坐下来,他其实并不相信自家主公未用晚膳,恐怕只是因为知道了他不曾用晚膳而已。
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这确实是主君拉拢下属的惯用手段。但这样的体贴,也确实是平生仅见啊。
他心下熨帖极了,连带着胃口也好像好了不少——但也只是好像而已。
戏志才没滋没味地扒拉了几筷子,便果断放下碗筷,再不给对面之人为自己布菜的机会。
刘晞敛眉望了他一眼,倒是也没再多说什么,跟着放下银箸,转而吩咐身边的侍从收拾残局。
“主公此时来得正好。”戏志才匆匆起身去拿了一封奏本,双手交到刘晞手中,“奉孝与马将军刚刚送回了并州前线的最新消息,听起来……”
话还未说完,一连串的咳嗽声就从青年喉中泄了出来,剧烈而低哑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空落落地回荡在寂静的台阁之中,平白让人添了几分心悸。
刘晞的眉头越皱越紧。
她习惯性地擡手斟了杯茶,飞快地递到青年手中。戏志才却没像往常那样接过,艰难又执拗地偏过了头,苦苦压抑着喉中连绵不绝的咳嗽。
清瘦的脊背微不可察地打着颤,微微硌起的蝴蝶骨好似要透过朱红色的官服,兀自展翅飞翔。
他偏过了头,但刘晞还是看见了他手中的白色丝帕……正带着星星点点的红,就像雪地里的红梅一样,妖冶而夺目。
茶盏蓦地离手,发出清晰又刺耳的破碎声。她的声音好像也与玉色的茶盏一样,支离破碎地躺在了朱红色的地板上。
“传太医!”
一名伶俐的书佐当下便应是,迅速地拔腿跑出去。
而脸色苍白的青年此时也已经停下了咳嗽,烟雾蒙朦胧地望向失态非常的刘晞。
她深深吸了口气,声音里却还是藏着抚不平的震颤,像是气急,又像是愠怒。
“你……”
“……这就是你说的,已经休养好了的身体?”
宫中人人皆知,万年长公主最是温和端方、谦和守礼,对着再胡作非为、罪孽深重的人,都能温声细语、谈笑有加。
像这样咬牙切齿的失态样子,绝对是平生仅有。无论是书佐还是侍从,此时都不敢再有窥伺的心思,本本分分地垂眉敛目,伏地叩首。
戏志才轻轻地叹了口气,直起身子改坐为跪,而后膝行两步,朝眼前人怡然弯眉,“主公若是要罚我,我定然不会像药崧那般躲的。”
——都到这时候了,都到这时候了……他竟还想拿这些话来哄她……
从来镇定自若的刘晞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只能尽量平稳地伸出手,将地上跪着的那个人扶起来。
她触到了满手的冰凉……满腔的悲情。
屋外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雨,一点又一点地落在梧桐的叶上。
叶叶声声,皆是别离。